汪曾祺
每天到園子里來遛早的，都是熟人。
來得最早的是劉寶利。他是個唱戲的。劇團(tuán)演開了革命現(xiàn)代戲，臺上沒有他的活兒，領(lǐng)導(dǎo)上動員他提前退了休。
跟他差不多時候進(jìn)園子遛彎的叫顧止庵，早教私塾，后來給人抄書，抄稿子，代寫家信。解放后，又添了一項(xiàng)業(yè)務(wù)：代寫檢討。后來擱了筆。每天就是遛遛彎兒。
這天他進(jìn)了太平湖，公園看門的張百順正在湖邊淘洗螺螄。
“
顧先生，您說這文化大革命，它是怎么一回子事?”
“
您問我？——
有人知道。”
“
這紅衛(wèi)兵，呼啦——
全起來了，想怎么著就怎么著。他們怎么有這么大的權(quán)？誰給他們的權(quán)?”
劉寶利來了。
“
昨兒，我可瞧了一場熱鬧!”
“
什么熱鬧?”
“
燒行頭①
。嗬!
堆成一座小山哪!
大紅官衣、青褶子，這沒什么!
帥盔、八面威、相貂、駙馬套……
這也沒有什么!
大蟒大靠，蘇繡平金，都是新的，太可惜了!
這值多少錢哪!
一把火，全燒啦!
火苗兒躥起老高。燒煳了的碎綢子片飛得哪兒哪兒都是。”
“
唉!”
“
火邊上還圍了一圈人，都是文藝界的頭頭腦腦。有跪著的，有撅著的。有的掛著牌子，有的脊背貼了一張大紙，寫著字。都是滿頭大汗。您想想：這么熟的天，又烤著大火，能不出汗嗎?
一群紅衛(wèi)兵，攥著寬皮帶，挨著個抽他們。劈頭蓋臉!
有的，一皮帶下去，登時，腦袋就開了，血就下來了。——
皮帶上帶著大銅頭子哪!
“
唉!”
這工夫，園門口進(jìn)來一個人。六十七八歲，戴著眼鏡，一身干干凈凈的藏青制服，禮服呢(ní)
千層底布鞋，拄著一根角把棕竹手杖。這人見了顧止庵，略略點(diǎn)了點(diǎn)頭，往后面走去了。這人眼神有點(diǎn)直勾勾的，臉上氣色也不大好。這人走到靠近后湖的一張長椅旁邊，坐下來，望著湖水。
顧止庵說：“
茶也喝透了，咱們也該散了。”
張百順把螺螄送回家。回來，那個人還在長椅上坐著，望著湖水。
柳樹上知了叫得非常歡勢。天越熱，它們叫得越歡。賽著叫。整個太平湖全歸了它們了。
張百順回家吃了中午飯�；貋�，那個人還在椅子上坐著，望著湖水。
粉蝶兒、黃蝴蝶亂飛。忽上，忽下。忽起，忽落。黃蝴蝶，白蝴蝶。白蝴蝶，黃蝴蝶……
天黑了。張百順要回家了。那人還在椅子上坐著，望著湖水。
蛐蛐、油葫蘆叫成一片。還有金鈴子。野茉莉散發(fā)著一陣一陣的清香。一條大魚躍出了水面，?(xū)
的一聲，又沒到水里。星星出來了。
第二天天一亮，劉寶利到太平湖練功。發(fā)現(xiàn)有人投湖啦!
他叫了兩個打魚的人，把尸首撈了上來，放在湖邊草地上。這工夫，顧止庵和張百順也趕了過來。
顧止庵四下里看看，說：“
這人想死的心是下鐵了的。他投湖的時候，神智很清醒，你們看，他的上衣還整整齊齊地搭在椅背上，手杖也好好地靠在一邊。咱們掏掏他的兜兒，看看有什么，好知道死者是誰呀。”
顧止庵從死者的上衣兜里掏出一個工作證，是北京市文聯(lián)發(fā)的：
姓名；舒舍予
職務(wù)：主席
顧止庵看看工作證上的相片，又看看死者的臉，拍了拍工作證：
“
這人，我認(rèn)得!
怪不得昨兒他進(jìn)園子的時候，好像跟我招呼了一下。我還上他那兒聊過幾次。人挺好，有學(xué)問!”
“
您等等!
他到底是誰呀?”
“
他，就是老舍呀!”
劉寶利看著死者：
“
我認(rèn)出來了!
在孔廟挨打的，就有他!
您瞧，腦袋上還有傷，身上凈是血嘎巴!——
我真不明白。這么個人，舊社會能容得他，怎么咱這新社會倒容不得他呢?”
顧止庵說：“‘
我本將心托明月，誰知明月照溝渠’
，這大概就是他想不通的地方。”
張百順撅了兩根柳條，在老舍的臉上搖晃著，怕有蒼蠅。
“
他從昨兒早起就坐在這張椅子上，心里來回來去，不知道想了多少事哪!”
“‘
千古艱難唯一死’
呀!”
“
那干嗎要走了這條路呢?
這秋老虎雖毒，它不也有涼快的時候不?”
顧止庵環(huán)顧左右，沉沉地嘆了一口氣：“‘
士可殺，而不可辱’
啊!”
劉寶利說：“
我去找張席，給他蓋上點(diǎn)兒!”
(
有刪改)
注：①
行頭：戲曲服裝。
(1)
下列對小說有關(guān)內(nèi)容的分析和概括，最恰當(dāng)?shù)膬身?xiàng)是(5
分)
A
．小說通過對劉寶利、顧止庵、張百順三個市井百姓人物身份的交代，直接揭示了當(dāng)時的社會環(huán)境。
B.
劉寶利、顧止庵、張百順三個人關(guān)于文革所見所聞的對話表現(xiàn)了普通百姓對于文革中發(fā)生的“
燒戲服”“
打人”
等事件的困惑和氣憤以及一種看熱鬧的心態(tài)。
C.
小說中描寫了文革中普通百姓能“
忍”
和老舍的“
不忍”
，表現(xiàn)了中國老百姓的堅韌和作為知識分子的老舍的脆弱。
D
．劉寶利、顧止庵、張百順是平常人物，也是最符合藝術(shù)真實(shí)的人物。對他們身份的交代，既為下文的談話內(nèi)容做鋪墊，也為見證一位作家的死作鋪墊。
E
．作者冷靜地反復(fù)敘述這個人“
坐在后湖的一張長椅上望著湖水”
，這個動作的四次重復(fù)，筆端凝注了無限的悲愴與沉痛。
(2)
小說中的老舍先生是一個什么樣的形象?
請簡要分析。(6
分)
(3)
小說中劃線部分的景物描寫有什么作用?
請簡要分析。(6
分)
(4)
小說用第三人稱，老舍先生的一切，均由幾位當(dāng)事人眼中看出、口中道出，這是側(cè)面描寫的方法。你認(rèn)可這種寫法嗎?
結(jié)合全文，談?wù)勀愕睦斫狻?8
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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