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伊耆始蠟,以祭八神。其辭云∶“土反其宅,水歸其壑,昆蟲毋作,草木歸其澤!眲t上皇祝文,爰在茲矣!舜之祠田云∶“荷此長耜,耕彼南畝,四海俱有!崩裰,頗形于言矣。至于商履,圣敬日躋,玄牡告天,以萬方罪己,即郊?之詞也;素車禱旱,以六事責躬,則雩?之文也。及周之大祝,掌六祝之辭。是以“庶物咸生”,陳于天地之郊;“旁作穆穆”,唱于迎日之拜;“夙興夜處”,言于礻付廟之祝;“多福無疆”,布于少牢之饋;宜社類?,莫不有文:所以寅虔于神?,嚴恭于宗廟也。
自春秋以下,黷祀諂祭,祝幣史辭,靡神不至。至于張老賀室,致禱于歌哭之美。蒯聵臨戰(zhàn),獲?于筋骨之請:雖造次顛沛,必于祝矣。若夫《楚辭?招魂》,可謂祝辭之組麗者也。漢之群祀,肅其百禮,既總碩儒之義,亦參方士之術(shù)。所以秘祝移過,異于成湯之心,?子驅(qū)疫,同乎越巫之祝:禮失之漸也。
至如黃帝有祝邪之文東方朔有罵鬼之書于是后之譴咒務(wù)于善罵唯陳思《詰咎》裁以正義矣。若乃禮之祭祝,事止告饗;而中代祭文,兼贊言行。祭而兼贊,蓋引伸而作也。又漢代山陵,哀策流文;周喪盛姬,內(nèi)史執(zhí)策。然則策本書贈,因哀而為文也。是以義同于誄,而文實告神,誄首而哀末,頌體而視儀,太祝所讀,固祝之文者也。凡群言發(fā)華,而降神務(wù)實,修辭立誠,在于無愧。祈禱之式,必誠以敬;祭奠之楷,宜恭且哀:此其大較也。班固之祀涿山,祈禱之誠敬也;潘岳之祭庾婦,祭奠之恭哀也:舉匯而求,昭然可鑒矣。
盟者,明也。?毛旄白馬,珠盤玉敦,陳辭乎方明之下,祝告于神明者也。在昔三王,詛盟不及,時有要誓,結(jié)言而退。周衰屢盟,以及要劫,始之以曹沫,終之以毛遂。及秦昭盟夷,設(shè)黃龍之詛;漢祖建侯,定山河之誓。然義存則克終,道廢則渝始,崇替在人,祝何預(yù)焉?若夫臧洪歃辭,氣截云?;劉琨鐵誓,精貫霏霜;而無補于漢晉,反為仇讎。故知信不由衷,盟無益也。
夫盟之大體,必序危機,獎忠孝,共存亡,戮心力,祈幽靈以取鑒,指九天以為正,感激以立誠,切至以敷辭,此其所同也。然非辭之難,處辭為難。后之君子,宜存殷鑒。忠信可矣,無恃神焉。 (節(jié)選自《文心雕龍?十》,有刪改)
[注] ①劉勰(約公元465??520),字彥和,生活于南北朝時期的南朝梁代,中國歷史上的文學理論家、文學批評家。一部《文心雕龍》奠定了他在中國文學史上和文學批評史上的地位。
譯文:
開天辟地以來,各種神靈都受到祭祀。天地諸神既受尊祀,名山大川都按一定次序致祭。于是風調(diào)雨順,各種谷物生長起來。由于億萬民眾的仰賴,便對神靈作美好的報答。但供獻馨香的祭品,要以光明的道德為根本;祝史陳說誠信,就必須以文辭為憑借。
相傳古代的神農(nóng)氏,開始在歲末祭祀有關(guān)農(nóng)事的八種神靈。他的祭辭說:“泥土返回自己的位置吧,水也歸還到山壑間去,危害莊稼的昆蟲不要興起,草木歸生于藪澤中去(不要生長在良田)!”這就是上古皇帝的祝文了。虞舜在春天的祭田辭中說:“扛著長耜,在南畝農(nóng)田上努力耕作,四海之人都有穿有吃!睘槊裰\利的思想,已表現(xiàn)在言辭中了。到了商湯,德行一天一天高起來。他用黑色的牛來祭告上天,把四面八方之人的罪過,都歸在自己一人身上。這就是他的祭天之詞。商湯還曾駕著毫無裝飾的車馬,去禱求免于旱災(zāi),列舉六種過失來責備自己。這就是他求雨的祝文。到周代的太祝,掌管“順!、“年!钡攘N祝辭,用“萬物齊生”等話來祭天祭地;用“光明普照”等話來拜迎日出;用“早起晚睡”等話,祝告于祖孫合廟的祭祀;用“多福無疆”等話,寫進祭祖獻食的禱辭;此外,即使是出師打仗時的祭天祭地,也沒有不用祝文的。這些都是為了對神靈表示虔誠,對祖先表示恭敬。
春秋以后,褻黷討好神靈的祭祀多起來,以致祭禮祝文,無神不至。如晉國大夫張老慶賀趙武建成新房子,有祝他長久安居于此的禱詞。衛(wèi)公子蒯?身臨戰(zhàn)場,還作了請求祖先保佑勿傷筋骨的祈禱?梢娂词乖谑謧}促和困難的情況下,也是要用祝禱的。至于《楚辭?招魂》,可說是祝辭最早講究文采的作品。到漢代的各種祭祀,對所有的禮儀都很重視。漢代帝王一方面搜集儒家的議論,一方面又采納方士的辦法。于是內(nèi)宮秘祝,遇有災(zāi)變,就祝禱把降罪轉(zhuǎn)移到臣下或百姓身上,和商湯王把萬方罪過歸于自己的用意完全不同。又如漢代用?子擊鼓驅(qū)疫,簡直就和越巫騙人的說法相同。
春秋以來的祝祀已經(jīng)變質(zhì)了。相傳黃帝有對白澤獸的“祝邪之文”,東方朔寫過“罵鬼之書”,于是后來的譴責咒文,就極力追求善于責罵。只有曹植的《誥咎文》,才是正確的譴責咒文,又如《儀禮》中所講祭祀死者的祝辭,其內(nèi)容只是告請死者來享受祭品;到漢魏時的祭文,就同時還要贊美死者生前的言行。祭文中兼用贊辭,是從祭文的意義引伸出來的。此外,漢代的帝王陵墓,還有關(guān)于遷移帝王靈柩的哀策文流傳下來;周穆王的妃子盛姬死后,有“內(nèi)史主持策命”的記載。“策”原只是寫明送葬之物,為了表達哀傷之情才寫成文的。所以,哀策的內(nèi)容和誄有相同之處,而這種哀文主要是稟告神靈的。它從贊揚死者的事跡開始,最后表達對死者的哀悼;內(nèi)容上用近于“頌”的文體,卻以“!蔽牡男问絹肀磉_。所以,漢代太祝所讀的哀策,其實就是同代祝文的發(fā)展。各種文章都表現(xiàn)出一定的文采,用于降神的祝文則要求樸實。祝辭的寫作必須真誠,要于內(nèi)心無所慚愧。祈禱文的格式,須誠懇而恭敬;祭奠文的格式,應(yīng)恭敬而哀傷。這就是寫祝禱文的大致要求。如班固的《涿邪山祝文》,就是誠敬的祈禱文;潘岳的《為諸婦祭庾新婦文》,就是恭哀的奠祭文。列舉這些同類作品加以研究,其特點是顯而易見的。
“盟”的意思就是“明”。用赤色的牛、白色的馬,盛放在珠玉為飾的祭器中,祝告于神像前的文辭,就是“盟”。早在夏、商、周三代時的帝王,沒有盟誓,有時須要約誓,用一定語言約定就分開。到周代衰弱之后,就經(jīng)常進行盟誓了;其流弊所致,竟出現(xiàn)要挾、強制的手段。開始是魯國曹沫迫使齊桓公訂盟,后來有趙國毛遂要挾楚王訂盟。到秦昭襄王和南夷所訂盟約,用珍異的“黃龍 ”表示決不侵犯夷人;漢高祖分封諸王侯的誓辭,用山河不變之意來寄望諸侯保持長久。但任何盟誓,只有堅持道義才能貫徹到底,道義不存,就會改變原來的盟誓。可見國家的盛衰,事在人為,盟祝之辭有何相干?如漢未臧洪在討伐董卓時的《酸棗盟辭》,真是氣斷長虹;晉代劉琨的《與段匹?盟文》,也寫得意志堅貞。但他們的誓辭,不僅未能挽救漢、晉的滅亡,當初訂盟的雙方后來反而成為仇敵。由此可見,信誓之辭如不出自真心誠意,訂了盟也是毫無用處的。
“盟”這種文體的主要特點,是必須敘述有關(guān)危急情況,獎勵忠孝的品德,約定同生共死,要求合力同心,請求神靈來監(jiān)視,指上天來作證,以激動之情來確立誠意,并用懇切的意思來寫成盟辭,這就是它的共同點。但“盟”這種文體,不在文辭難寫,而難在用實際行動來對待所寫之辭。對于后來的盟誓者,這是值得引以為鑒的;講求忠信就行了,不要依靠神靈!
總之,慎重的祭祀基于祭祀者自己的道德,祝史的職責主要是寫祝辭。道德的實誠在于嚴肅,祝盟的文辭必須寫得美善。晉代以后更重文飾,祝盟就寫得華麗多采。要是真的能感召神靈,應(yīng)以誠信無愧為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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