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東晉詩人的《飲酒》
秋菊有佳色,?露掇其英。
泛此忘憂物,遠我遺世情。
一觴雖獨盡,杯盡壺自傾。
日入群動息,歸鳥趨林鳴。
嘯傲東軒下,聊復得此生。
賞析
此寫對菊飲酒的怡然自得,實際儲藏著深厚的感傷。
秋天是菊花的節(jié)令。在百花早已凋零的秋日,惟獨菊花不畏嚴霜,粲然獨放,表現(xiàn)出堅貞高潔的品德。惟其如斯,作者無比愛菊,詩中多次寫到,而且常常把它同松接洽在一起,如《和郭主簿》:“芳菊開林耀,青松冠巖列。懷此貞秀姿,卓為霜下杰。”《歸去來辭》:“三徑就荒,松菊猶存!贝嗽娛拙洹扒锞沼屑焉,亦是對菊的傾心謳歌。“有佳色”三字極樸實,“佳”字還暗點出眾芳凋落,惟菊有傲霜之色,如果換成其余?麗字眼,比方“麗”、“粲”、“絢”之類,反倒惡俗不堪。前人稱此句“洗盡古今塵庸俗”(宋李公煥《箋注集》引艮齋語),并非虛譽!?”(yì意),通“?”:沾濕!岸蕖保叭!坝ⅰ奔椿!?露掇其英”,帶露摘花,色香俱佳。采菊是為了服食,菊可延年益壽。作者《九日閑居》就有“酒能祛百慮,菊解制頹齡”之旬。《與鐘繇九日送菊書》云:“輔體延年,莫斯(指菊)之貴。謹奉一束,以助彭祖之術!笨梢姺尘栈ǎ橇娘L尚!峨x騷》說:“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惫史尘栈ú粌H在強身,還有志趣高潔的喻意,而通篇之高遠寓意,亦皆由菊引發(fā)。
秋菊佳色,助人酒興,作者不覺一杯接著一杯,單獨飲起酒來!胺骸边@里是盡情喝酒的意思。“忘憂物”指酒!对娊(jīng)?邶風?柏舟》“微我無酒,以遨以游”,毛《傳》:“非我無酒能夠漫游忘憂也。”又《短歌行》:“何以解憂,惟有杜康!保ㄏ鄠鞫趴凳情_端造酒的人,這里用作酒的代稱。)假如心中無憂,就不會想到“忘憂”,這里透出了作者胸中的郁憤之情!斑z世”,拋棄、超脫俗世,重要是指不去仕進。明黃文煥《陶詩析義》說:“遺世之情,我原自遠,對酒對菊,又加遠一倍矣!逼饰錾醮_。不外,聯(lián)合“忘憂”看,這里的“遺世”,也含有憤激的成分。由于淵來很想做一番“大濟于蒼生”(《感士不遇賦》)的事業(yè),只是后來在官場中親眼看到當時政治黑暗,這才決心歸隱的。
后面六句詳細敘寫飲酒的樂趣和感觸,描寫出一個寧靜美妙的境界,是對“遺世情”的形象寫照。這里寫的是獨醉。他既不“坐上客常滿,尊中酒不空”(《后漢書?鄭孔荀列傳》載孔融語)那樣的奢華派頭,也不像竹林名士那樣“縱酒昏酣”,而是一個人對菊自酌。獨飲本來輕易使人覺得寂寞,但五、六兩句各著一“雖”字、“自”字,就洗去孤寂冷清之感,“自”字顯得那壺兒似也頗解人意,為詩人手中的羽觴殷勤地添注不已。“傾”字不僅指向杯中斟酒,還有酒壺傾盡之意,見出他自酌的時光之長,興趣之高,飲酒之多。所以從這兩句到“日入”兩句,不僅描述的方面不同,還包括著時間的推移。跟著飲酒增多,作者的感想也多了起來。
再下二句,“群動”泛指各種動物,“息”是止息!叭杖肴簞酉ⅰ笔强傉,“歸鳥趨林鳴”是于群動中特取一物以證之;也可以說,因見歸鳥趨林,所以悟出日入之時恰是群動止息之際!摆叀笔莿討B(tài),“鳴”是聲音,但惟有在特殊空闊靜寂的環(huán)境中,才干更加顯出飛鳥趨林,更加清楚地聽到鳥兒的聲音,這是以動寫靜、以聲寫寂的表現(xiàn)手段。而環(huán)境的安靜精美,又烘托出作者的安逸心境。這二句是寫景,同時也是淵明此時志趣的寄托。淵明詩中寫到鳥的良多,尤其歸隱當前,經(jīng)常借歸鳥寄意。除此詩外,他如“翼翼歸鳥,相林彷徨。豈思天路,欣及歸棲”(《歸鳥》),“翼翼歸鳥,戢羽寒條!?繳奚施,已卷(倦)安勞”(《歸鳥》),“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歸園田居》),還有“云無心而出蚰,鳥倦飛而知還”(《歸去來辭》),“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飲酒?結廬在人境》),“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讀山海經(jīng)》),等等。這些詩中的歸鳥,都是作者的藝術化身。趨林之鳥原來是無意中所見,但它卻喚起了作者的感嘆沉思:“群動”皆有止息之時,飛鳥日落猶知還巢,人生何獨不然?鳥兒始飛終歸的進程,正似乎是作者由出仕到歸隱的生涯過程。這里既是興,也是比,又是即目寫景,三者渾然一體,使人不覺,表示伎倆十分高妙。
末尾寫所以歸隱之故,表白了隱居畢生的信心!皣[”是撮口發(fā)出長而清越的聲音,是古人抒發(fā)情感的一種方法!皣[傲”謂歌詠得意,自由自在。《飲酒》第五首《飲酒?結廬在人境》有“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知東軒即在此東籬內,東籬之下種有菊花。對菊飲酒,嘯歌采菊,自是人生之至樂!暗么松笔钦f不為外物所役使,按著本人的情意自在地生活,也就是蘇東坡所說的“靖節(jié)以無事自適為得此生,則凡役于物者,非失此生耶?”(《東坡題跋?題淵明詩》)“得此生”和“失此生”實指歸隱跟做官。嘯傲東軒,是隱居安閑之樂的形象刻畫,它是夸獎,是慶幸,也是志愿。然而,“聊復”(權且算是)一詞,又給這所有罩上了一層無可奈何的顏色,它上承“忘憂”、“遺世”,依然表現(xiàn)出壯志難酬的憾恨,并非一味悠然陶然。
清人吳淇曾將此詩同這組詩的第五首《飲酒?結廬在人境》加以比擬,以為“上章(即“結廬”一首)寫自得中帶不得有為之意,此章寫不得有為帶得意之意”(《六朝選詩定論》),所論極精辟。正是“不得有為”同“得意”的抵觸,使得此詩曠達和感傷這兩種感情水乳融合,并存于統(tǒng)一詩句中。這個特色不僅大大擴大了詩的內涵,使之更加蘊藉含蓄,還使作品帶上濃重的抒懷氛圍,而這正是陶詩“質而實綺,癯而實腴”(《與書》)的詳細表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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