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犁
⑴
在端村，人們對(duì)新安的印象是：那里的人好吃懶做，鬧排場，男人們坐茶館，女人們梳妝打扮。在端村的舊貨攤上，我見過華貴的屋內(nèi)陳設(shè)的木器和華麗的婦女們穿過的衣服，據(jù)說也是從新安清算出來的。有些人過著這樣的生活，就該有一些人過著另外一樣生活。
⑵
我到了新安。它四面被水包圍，人們串親也坐著拖床。街道很長，但已經(jīng)看不見這里繁華的痕跡。街上沒有什么茶館，也看不見穿綢掛緞的婦女。新安只剩下了一條大街，此外的房舍，全部被敵人燒毀成為瓦礫。
⑶
我順著拆毀的城墻走到東北角上，城外水很深，并且有船只停泊，想是一個(gè)渡口。城墻里面一道深溝，過去是一處高大的宅院，這宅院選擇的地勢十分險(xiǎn)要。河邊，一個(gè)十五六的女孩子正在擦抹著她家的船只。經(jīng)她指點(diǎn)，我才知道這就是大漢奸惡霸熊萬東的住宅。那時(shí)候，新安的除奸團(tuán)很厲害，可是除不了熊萬東。他深宅大院，房后就是城墻，前院駐扎著日本憲兵隊(duì)。
⑷
老漢奸以為是保了險(xiǎn)的，整天不出大門一步。
⑸
八月十五晚上，老漢奸酒足飯飽，坐在客廳里賞月，一把盒子槍放在他手邊的烏漆八仙桌上。后院里，他的兒媳婦正陪著日本憲兵隊(duì)長打牌取樂，嘻嘻哈哈的聲音，不時(shí)傳過來。老漢奸以為他的江山，簡直是萬世基業(yè)了。
⑹
忽然簾子一動(dòng)，閃進(jìn)一個(gè)人來。老漢奸一抓盒子問：
“
誰？
”
⑺“
是我，大伯。
”
進(jìn)來的人安靜地低聲說。
⑻
老漢奸并沒放松，他把身子一閃，就要射擊，但在月亮底下，他看得清清楚楚，他的侄兒手里什么東西也沒有，并且低著頭，非常溫順。老漢奸又喝道：
“
你來找死？
”
⑼“
愿意把我打死也可以。
”
他侄兒顯得十分可憐地說，
“
全憑大伯。我在外面也實(shí)在混不了！
”
⑽“
為什么混不了？你不是參加了除奸團(tuán)，很紅嗎？
”
⑾“
我怎么也斗不過大伯。日本人到處抓我，逼得我走投無路，我還是得回來求大伯你。
”
⑿“
求我干嗎？去求你的上級(jí)呀！
”
⒀“
我決心不干了。新安這地方，我不能站腳，我想到天津去，求大伯給我一點(diǎn)盤費(fèi)。
”
⒁“
我一個(gè)大也沒有！
”
老漢奸退回來，坐在椅子上，忽然大聲喊：
“
你掏什么？
”
⒂
侄兒從腰里抽出一把盒子，笑著說：
“
我?guī)砹艘恢Ш凶樱@是一支頂好的槍，送給大伯。大伯有錢，也難討換這么一件家伙！
”
⒃
他倒拿著槍，交給他的大伯：
“
我求大伯看在這支槍面子上，借給我五十塊錢。
”
⒄
老漢奸把侄子的槍拿過來，走到錢柜那里去，他想把槍支藏起，叫他滾蛋。
⒅
他一貓腰，他的腦袋掉下來，砸在錢柜上。一把明亮的刀在黑影里一閃。那個(gè)侄兒把兩支槍帶好，就到了上房。
⒆
在上房，他一刀砍死日本憲兵隊(duì)長，又用槍逼著他的堂弟和堂弟妹來到客廳，他命令：
“
張包！
”
⒇
他堂弟扯起大衣襟，他在錢柜上抓起一件東西放進(jìn)去：
“
走！
”
（
21
）
“
大哥，我爹哩？
”
（
22
）
“
不要找他！走！上房！你哭，我砍了你！
”
他對(duì)他堂弟妹說。
（
23
）他帶著兩個(gè)漢奸男女上房，下房，過壕溝上城墻。
（
24
）
城墻外邊有一只小船等在那里，他們來到船上
。
（
25
）
“
大哥，我爹哩？
”
（
26
）
“
你看包里是什么？
”
漢奸兄弟解開包一看，皓月當(dāng)空照見他爹的人頭。他咳呀一聲。小船箭一樣開走了。
（
27
）這就是有名的熊氏三杰的英雄故事中間的一個(gè)。
（
28
）
“
他為什么殺了他的大伯？
”
在解放區(qū)，是沒人發(fā)這樣糊涂的問題的。這位英雄不久犧牲在新安城下。他吃醉了酒，受了奸人的騙：
“
要拿新安了！
”
他跳下炕來就奔著縣城跑去，他爬上城墻，敵人打中了他，翻身跌了下來�；锇檎f：
“
你掛了彩，我背你回去！
”
（
29
）他一擺手，說：
“
不用！我是沒用的人了。這樣也就夠本了！
”
他舉槍打死了自己。
（
30
）其實(shí)，敵人只打折了他的左腿。
（
31
）關(guān)于他的兩條腿，有很多傳說，新安一帶，都說他是飛毛腿。有人說，飛毛不飛毛不知道，反正他走路特別溜撒，孩童的時(shí)候，常見他沿著城墻垛口飛跑。
（
32
）也許有人要問：為什么只壞了一條腿就打死自己？這問題就很難答復(fù)。為什么不殘廢地活著？我好像聽說，有一只鷹，非常勇猛，損壞了一根羽翎，它就自己碰死在巖石上。為什么它要碰死？
（
33
）冰連地結(jié)的新安，有一種強(qiáng)烈的悲壯的風(fēng)云，使人向往不止。
1947
3
月
（選自中國現(xiàn)代名作家名著珍藏本《詩意小說》）
本文來自：逍遙右腦記憶 http://m.yy-art.cn/gaozhong/415776.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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