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杜甫
紈?不餓死,儒冠多誤身。
丈人試靜聽,賤子請具陳。
甫昔少年日,早充觀國賓。
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
賦料揚雄敵,詩看子建親。
李邕求識面,王翰愿卜鄰。
自謂頗挺出,立登要路津。
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
此意竟蕭條,行歌非隱淪。
騎驢三十載,旅食京華春。
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
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
主上頃見征,?然欲求伸。
青冥卻垂翅,蹭蹬無縱鱗。
甚愧丈人厚,甚知丈人真。
每于百僚上,猥誦佳句新。
竊效貢公喜,難甘原憲貧。
焉能心怏怏,只是走??。
今欲東入海,即將西去秦。
尚憐終南山,回首清渭濱。
常擬報一飯,況懷辭大臣。
白鷗沒浩蕩,萬里誰能馴。
在杜甫困守長安十年時期所寫下的求人援引的詩篇中,要數這一首是最好的了。這類社交性的詩,帶有明顯的急功求利的企圖。常人寫來,不是曲意討好對方,就是有意貶低自己,容易露出阿諛奉承、俯首乞憐的寒酸相。杜甫在這首詩中卻能做到不卑不亢,直抒胸臆,吐出長期郁積下來的對封建統(tǒng)治者壓制人材的悲憤不平。這是他超出常人之處。
唐玄宗天寶七載(748),韋濟任尚書左丞前后,杜甫曾贈過他兩首詩,希望得到他的提拔。韋濟雖然很賞識杜甫的詩才,卻沒能給以實際的幫助,因此杜甫又寫了這首“二十二韻”,表示如果實在找不到出路,就決心要離開長安,退隱江海。杜甫自二十四歲(735)在洛陽應進士試落選,到寫詩的時候已有十三年了。特別是到長安尋求功名也已三年,結果卻是處處碰壁,素志難伸。青年時期的豪情,早已化為一腔牢騷憤激,不得已在韋濟面前發(fā)泄出來。
詩人是怎樣傾吐他的憤激不平的呢?細品全詩,詩人主要運用了對比和頓挫曲折的表現手法,將胸中郁結的情思,抒寫得如泣如訴,真切動人。這首詩應該說是體現杜詩“沉郁頓挫”風格的最早的一篇。
詩中對比有兩種情況,一是以他人和自己對比;一是以自己的今昔對比。先說以他人和自己對比。開端的“紈?不餓死,儒冠多誤身”,把詩人強烈的不平之鳴,象江河決口那樣突然噴發(fā)出來,真有劈空而起,銳不可擋之勢。在詩人所處的時代,那些紈?子弟,不學無術,一個個過著腦滿腸肥、趾高氣揚的生活;他們精神空虛,本是世上多余的人,偏又不會餓死。而象杜甫那樣正直的讀書人,卻大多空懷壯志,一直掙扎在餓死的邊緣,眼看誤盡了事業(yè)和前程。這兩句詩,開門見山,鮮明揭示了全篇的主旨,有力地概括了封建社會賢愚 倒置的黑暗現實。
從全詩描述的重點來看,寫“紈?”的“不餓死”,主要是為了對比突出“儒冠”的“多誤身”,輕寫別人是為了重寫自己。所以接下去詩人對韋濟坦露胸懷時,便撇開“紈?”,緊緊抓住自己在追求“儒冠”事業(yè)中今昔截然不同的苦樂變化,再一次運用對比,以濃彩重墨抒寫了自己少年得意蒙榮、眼下誤身受辱的無窮感慨。這第二個對比,詩人足足用了二十四句,真是大起大落,淋漓盡致。從“甫昔少年日”到“再使風俗淳”十二句,是寫得意蒙榮。詩人用鋪敘追憶的手法,介紹了自己早年出眾的才學和遠大的抱負。少年杜甫很早就在洛陽一帶見過大世面。他博學精深,下筆有神。作賦自認可與揚雄匹敵,詠詩眼看就與曹植相親。頭角乍露,就博得當代文壇領袖李邕、詩人王翰的賞識。憑著這樣卓越挺秀的才華,他天真地認為求個功名,登上仕途,還不是易如反掌。到那時就可實現夢寐以求的“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政治理想了。詩人信筆寫來,高視闊步,意氣風發(fā),大有躊躇滿志、睥睨一切的氣概。寫這一些,當然也是為了讓韋濟了解自己的為人,但更重要的還是要突出自己眼下的誤身受辱。從“此意竟蕭條”到“蹭蹬無縱鱗”,又用十二句寫誤身受辱,與前面的十二句形成強烈的對比,F實是殘酷的,“要路津”早已被“紈?”占盡,主觀愿望和客觀實際的矛盾無情地嘲弄著詩人。看一下詩人在繁華京城的旅客生涯吧:多少年來,詩人經常騎著一條瘦驢,奔波顛躓在鬧市的大街小巷。早上敲打豪富人家的大門,受盡紈?子弟的白眼;晚上尾隨著貴人肥馬揚起的塵土郁郁歸來。成年累月就在權貴們的殘杯冷炙中討生活。不久前詩人又參加了朝廷主持的一次特試,誰料這場考試竟是奸相李林甫策劃的一個忌才的大騙局,在“野無遺賢”的遁辭下,詩人和其他應試的士子全都落選了。這對詩人是一個沉重的打擊,就象剛飛向藍天的大鵬又垂下了雙翅,也象遨游于遠洋的鯨鯢一下子又失去了自由。詩人的誤身受辱、痛苦不幸也就達到了頂點。
這一大段的對比描寫,迤邐展開,猶如一個人步步登高,開始確是滿目春光,心花怒放,那曾想會從頂峰失足,如高山墜石,一落千丈,從而使后半篇完全籠罩在一片悲憤悵惘的氛圍中。詩人越是把自己的少年得意寫得紅火熱鬧,越能襯托出眼前儒冠誤身的悲涼凄慘,這大概是詩人要著力運用對比的苦心所在吧!
從“甚愧丈人厚”到詩的終篇,寫詩人對韋濟的感激、期望落空、決心離去而又戀戀不舍的矛盾復雜心情。這樣豐富錯雜的思想內容,必然要求詩人另外采用頓挫曲折的筆法來表現,才能收到“其入人也深”的藝術效果。在坎坷的人生道路上,詩人再也不能忍受象孔子學生原憲那樣的貧困了。他為韋濟當上了尚書左丞而暗自高興,就象漢代貢禹聽到好友王吉升了官而彈冠相慶。詩人多么希望韋濟能對自己有更實際的幫助呀!但現實已經證明這樣的希望是不可能實現了。詩人只能強制自己不要那樣憤憤不平,快要離去了卻仍不免在那里顧瞻俳徊。辭闕遠游,退隱江海之上,這在詩人是不甘心的,也是不得已的。他對自己曾寄以希望的帝京,對曾有“一飯之恩”的韋濟,是那樣戀戀不舍,難以忘懷。但是,又有什么辦法呢?最后只能毅然引退,象白鷗那樣飄飄遠逝在萬里波濤之間。這一段,詩人寫自己由盼轉憤、欲去不忍、一步三回頭的矛盾心理,真是曲折盡情,絲絲入扣,和前面動人的對比相結合,充分體現出杜詩“思深意曲,極鳴悲慨”(方東樹《昭昧詹言》)的藝術特色。
“白鷗沒浩蕩,萬里誰能馴!”從結構安排上看,這個結尾是從百轉千回中逼出來的,宛若奇峰突起,末勢愈壯。它將詩人高潔的情操、寬廣的胸懷、剛強的性格,表現得辭氣噴薄,躍然紙上。正如浦起龍指出的“一結高絕”(見《讀杜心解》)。董養(yǎng)性也說:“篇中……詞氣磊落,傲睨宇宙,可見公雖困躓之中,英鋒俊彩,未嘗少挫也!保ㄞD引自仇兆鰲《杜詩詳注》)吟詠這樣的曲終高奏,詩人青年時期的英氣豪情,會重新在我們心頭激蕩。我們的詩人,經受著塵世的磨煉,沒有向封建社會嚴酷的不合理現實屈服,顯示出一種碧海展翅的沖擊力,從而把全詩的思想性升華到一個新的高度。
全詩不僅成功地運用了對比和頓挫曲折的筆法,而且語言質樸中見錘煉,含蘊深廣。如“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道盡了世態(tài)炎涼和詩人精神上的創(chuàng)傷。一個“潛”字,表現悲辛的無所不在,可謂悲沁骨髓,比用一個尋常的“是”或“有”字,不知精細生動到多少倍。句式上的特點是駢散結合,以散為主,因此一氣讀來,既有整齊對襯之美,又有縱橫飛動之妙。所以這一切,都足證詩人功力的深厚,也預示著詩人更趨成熟的長篇巨制,隨著時代的劇變和生活的充實,必將輝耀于中古的詩壇!
(徐竹心)
按:【黃鶴注】公以天寶六載,應詔赴轂下,為李林甫見阻,由是退下。侍云“主上頃見徵”,“青冥卻垂翅”,當是七載所作。篇內皆系陳情語,當在《贈韋左丞丈》詩后。末云《況懷辭大臣》,明年果又有東都之游矣!抖乓堋罚呵霸娪许烅f丞語,此篇全屬陳情,題曰贈,似誤,恐當作呈。
紈?不餓死①,儒冠多誤身②。丈人試靜聽③,賤子請具陳④。
、佟稘h書》:班伯在綺襦紈?之間,非其所好也。注:“綺,細綾。紈,素也。并貴戚子弟服。”《漢書》:鄧通相當餓死。②《酈食其傳》:諸客冠儒冠來者,沛公輒解其冠溺之。③《吳越春秋》:伍子胥謂漁父曰:“性命屬天,今屬丈人!庇滞蹂觥兑鬃ⅰ罚赫扇耍瑖狼f之稱。鮑照書:“靜聽無聞!雹荃U照樂府:“主人且勿喧,賤子歌一言!辈嚏逗铡罚骸叭プ汕橘怆y具陳。”
甫昔少年日①,早充觀國賓②。讀書破萬卷③,下筆如有神④。賦料揚雄敵,詩看子建親⑤。李邕求識面⑥,王翰愿為鄰⑦。自謂頗挺出⑧,立登要路津⑨。致君堯舜上⑩,再使風俗淳(11)。
①沈約詩:“生平少年日!薄菌Q注】《壯游》詩云“中歲貢舊鄉(xiāng)”,“忤下考功第”,開元二十四年改用禮部侍即主考,公預舉在二十四年之前,故主試屬考功郎。其時年方二十余歲,宜自謂少年也。②《易》:“觀國之光,利用賓于王!雹坌亓_萬卷,故左右逢源而下筆有神。書破,猶韋編三絕之意,蓋熟讀則卷易磨也。張遠謂識破萬卷之理,另是一解!读涸奂o》:兵敗,焚圖書十四萬卷,曰:“讀書萬卷,猶有今日!薄侗笔贰罚豪钣篮驮唬骸罢煞驌頃f卷,何暇南面百城!雹芪何牡邸兜湔摗罚焊滴渲傧鹿P不能自休?孜呐e表:“性與道合,思若有神!雹轁h揚雄嘗作《甘泉》等賦,魏曹子建七步成詩,公謂揚雄之賦與己敵體,子建之詩于己相近也。考字書:物料之料從去聲,料度之料從平聲!蹲髠鳌罚骸俺剂嫌菥!雹蕖短茣繁緜鳎焊ι儇毑蛔哉,客齊、趙間,李邕奇其才,先往見之!侗饼R書》:神武自太原來朝,見宋游道,曰:“嘗聞其名,今日始識其面。”趙曰:公《哀李邕》詩:“伊昔臨淄亭,酒酣托末契。重敘東都別,朝陰改軒砌!弊费月尻栂嘁娛拢M非公與邕先識面于洛陽乎!缎率贰飞w誤以再見為始識面矣。⑦《唐書?文苑傳》:王翰,字子羽,并州晉陽人,及進士第,張說輔政,召為秘書正字,終道州司馬。《左傳》:“二三子先卜鄰矣!碧諠撛姡骸八寂c爾為鄰!薄局熳ⅰ跨、翰皆公同時前輩,識面、卜鄰乃當時實事。舊注引杜華母使華與王翰卜鄰,出偽書杜撰。⑧劉峻《辯命論》:“孔墨之挺生!薄妒裰?呂凱傳》:“諸葛丞相英才挺出!雹峁旁姡骸昂尾徊吒咦,先據要路津!雹鈶场杜c弟書》:“伊尹輟耕,郅惲牧羊,思致君于唐虞,濟斯民于涂炭!薄睹献印罚阂烈故蔷秊閳蛩粗。(11)《詩序》:“美教化,移風俗。”《何氏語林》:阮孝緒嘆明賓山曰:“是使還淳返樸!
此意竟蕭條①,行歌非隱淪②。騎驢十三載③,旅食京華春④。朝扣富兒門⑤,暮隨肥馬塵⑥。殘杯與冷炙⑦,到處潛悲辛⑧。主上頃見征⑨,欲然欲求伸⑩。青冥卻垂翅(11),蹭蹬無縱鱗(12)。
①李陵書:“但聞悲風蕭條之聲!雹凇读凶印罚骸傲诸惸昵野贇q,拾穗行歌”;缸T《新論》:“天下神人五:一曰神仙,二曰隱淪!憋翟姡骸皩ど角㈦[淪!薄局熳ⅰ俊把砸愿F困行歌,非隱淪肥遁之流也!雹蹪h靈帝時,執(zhí)政皆騎驢!逗鬂h?獨行傳》:向栩或騎驢入市,乞丐于人。公兩至長安,初自開元二十三年赴京兆之貢,后以應詔到京,在天寶六載為十三載也。他本作三十載,斷誤。④《儀禮》:尊士旅食于門。鄭注作眾食解。魏鐘繇表:“旅食許下!弊髀迷⒅辰庖。魏文帝《與吳質書》:“旅食南館!惫痹姡骸熬┤A游俠窟!雹蒗U照侍:“結友多貴門,出入富兒鄰!雹蕖妒勒f》:司馬德操曰:“坐則華屋,行則肥馬!雹摺额伿霞矣枴罚骸皻埍渲酥,戴安道猶遭之,況爾曹乎!雹酀摫粒蝗萄砸。鮑照《野鶴賦》:“對鐘鼓而悲辛!雹帷赌曜V》:天寶六載,詔天下有一藝詣轂下,李林甫命尚書省皆下之,公應詔退下!痘茨献印罚骸爸魃铣隽!薄稘h雜事》:宣帝時,蔣蒲與子方召見征。⑩《易》:“尺蠖之屈,以求伸也。”(11)《楚辭》:“據青冥而攄虹!弊ⅲ骸扒嘹,云也!薄逗鬂h?馮異傳》:始雖垂翅回?,終能奮翼澠池。王通《東征賦》:“道之不行兮垂翅東歸!(12)《海賦》:“蹭蹬窮波!蓖醢妒ブ鞯觅t臣頌》:“沛乎若巨魚之縱大壑。”
甚愧丈人厚,甚知丈人真①。每于百僚上②,猥誦佳句新③。竊效貢公喜④,難甘原憲貧⑤。焉能心怏怏⑥,只是走??⑦。今欲東入海⑧,即將西去秦⑨。尚憐終南山⑩,回首清渭濱(11)。常擬報一飯(12),況懷辭大臣。白鷗沒浩蕩(13),萬里誰能馴(14)?
①趙曰:厚,言其相待之厚,如《世說》范達深愧其厚意。真,言其懷抱之真,如《莊子》云其為人也真。②《書》:“百僚師師!薄妒酚洝罚合鄧恢T侯王百僚之上。③《前漢?朱云傳》:“嘉猥稱云。”《后漢?孔融傳》:“猥惠書教。”曹植《責躬表》:“猥垂齒召!弊ⅲ骸扳,曲也!庇纸庾?!斗朵鑲鳌罚骸八棱。”此詩言頻育佳句也!妒勒f》:孫興公作《天臺賦》成,以示范榮期,每至佳句,輒云:“應是我輩語。”④《前漢?王吉傳》:吉字子陽,與貢禹為友。世稱“王陽在位,貢公彈冠”,言其取舍同也。劉孝標《廣絕交論》:王陽登則貢公喜。⑤《仲尼弟子傳》:原憲攝敝衣冠見子貢,子貢恥之。曰:“夫子豈病乎?”憲曰:“吾聞之,無財者謂之貧,學道而不能行謂之病。若憲,貧也,非病也!弊迂晳M而去。⑥《吳越春秋》:“公子光心氣怏怏,常有愧恨之色!扁筲,不平貌。⑦《西京賦》:“大雀??!弊ⅲ骸??,行走貌!雹唷肚f子》:“石戶之農,攜子入于海,終身不返!薄兑琢帧罚骸皷|入?。”⑨裴讓之詩:“申胥欲去秦。”李斯《上始皇書》:“天下之士,退而不西向,裹足不入秦!雹狻对姟罚骸敖K南何有!薄对涂たh志》:終南山,在京兆府萬年縣南五十里。渭水在萬年縣北五十里。(11)《西征賦》:“北有清渭濁涇!(12)《史記?范睢傳》:“一飯之恩必償!薄逗鬂h?李固傳》:“竊感古人一飯之報。”注:“謂靈輒也!(13)《杜臆》:白鷗,承入海來,用海客事,屬在自己說,以東海望秦川,則相去萬里矣。鮑照詩:“翻波揚白鷗!壁w曰:浩蕩,或取流放之貌,如《離騷》“怨靈修之浩蕩”;蛉邕h之貌,如《楚辭》“志浩蕩而傷懷”,《東坡志林》:子美“白鷗沒浩蕩”,言滅沒于煙波間耳,宋敏求謂鷗不解沒,改作波字,便覺神氣索然。今按《易林》:“鳧游江海,沒行千里!贝藳]字所本。(14)阮籍詩:“雙翮凌長風,須臾萬里逝”。顏延之《王君詠》:“龍性誰能馴。”馴,馴服也。范元實《詩眼》曰:山谷謂文章必謹布置,每見后學多告以《原道》命意曲折。后予以此概考古人法度,如子美《贈韋左丞》詩云“紈?不餓死,儒冠多誤身”,此一篇立意也,故使人靜聽而具陳之耳。自“甫昔少年日”至“再使風俗淳”,皆言儒冠事業(yè)也。自“此意竟蕭條”,至“蹭蹬無縱鱗”,言誤身如此也,則意舉而文已備矣。然必言其所以見韋者,于是有厚愧真知之語,而所以真知者,謂傳誦其詩也。然宰相職在薦賢,不當徒愛人而已,故曰“竊效貢公喜,難甘原憲貧”。果不能薦賢,則去之可也,故將東入海而西去秦。然其去也,必有遲遲不忍之意,故曰“尚憐終南山,回首清渭濱”。然后知不可以不別,故曰“常擬報一飯,況懷辭大臣”。夫如是,可以相忘于江湖之外,雖韋亦不得而見矣,故以“白鷗沒浩蕩,萬里誰能馴”終焉。此詩前賢錄為壓卷,其布置最得正體,如官府甲第,廳堂房舍,各有定處,不可亂也。韓文公《原道》與《書》之《堯典》蓋如此,其他皆謂之變體可也。又曰:詩有一篇命意,有句中命意。如此詩前后布置,是一篇命意也。至其道不忍決去之意,則曰“尚憐終南山,回首清渭濱”,其道欲與韋別之意,則曰“常擬報一飯,況懷辭大臣”,此句中命意也。蓋如此,然后可謂頓挫高雅矣。
董養(yǎng)性曰:篇中皆陳情告訴之語,而無干望請謁之私,詞氣磊落,傲睨宇宙,可見公雖困躓之中,英鋒俊彩,未嘗少挫也。
王嗣?曰:此篇本古詩,而頗帶排句,以呈左丞,故體近莊雅耳。通首直抒隱衷,如寫尺牘,而縱橫轉折,感憤悲壯之氣溢于行間,邊緣躊躕,曲盡其妙。
《東皋雜錄》:或問荊公,杜詩何故妙絕古今。公曰:老社固嘗言之:“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
嚴羽曰:五言始于李陵,以興在漢,故云古詩。
茅一相曰:獨孤及云:五言之源,生于《國風》,廣于《離騷》,若于蘇、李,盛于曹、劉。當漢、魏之間,雖已樸散為器,作者猶質有余而文不足。以今揆昔,則有朱弦疏越、太羹遺味之嘆。
徐用吾曰:五言古詩,或引興起,或賦比起,須要用意深遠,托詞溫厚,反覆優(yōu)游,雍容不迫,或感古懷今,或懷人傷己,或瀟灑閑適,寫景要雅淡,推人心之至情,摹感慨之微意,悲歡含蓄而不傷,美刺婉曲而不露,要有三百篇遺意。
范?曰:五言長篇,法有四要,曰分段、過脈、回照、贊嘆。先分為幾段幾節(jié),每節(jié)句數多少,要略均齊。首段是敘子,一篇之意皆含在其中。結段要照應起段,且選詩分段,節(jié)數耍均,三句則皆三句,四句、六句、八句,則皆不參差。惟工部夔州后詩,間有錯綜,然亦不太長太短也。次要過句,名為血脈,此處用兩句,一結上,一生下也;卣眨^十步一回頭以照題目,又五步作一消息語以贊嘆之,方不甚迫促。長篇怕雜亂,一意為一段。以上四法,備于《北征》詩,舉一隅之道也。
胡應麟曰:四言簡質,句短而調未舒。七言浮靡,文繁而聲易雜。折繁簡之衷,居文質之要,蓋莫尚于五言。故兩漢以還,文人藝士,平生精力,咸萃斯道。又曰:統(tǒng)論五言之變,則質漓于魏,體排于晉,調流于宋,格喪于齊。又曰:兩漢之詩,所以冠古絕今,率以得之無意。不唯里巷歌謠,匠心信口,即枚、李、張、蔡,未嘗鍛煉求合,而神氣工巧,備出天造。又曰:古詩浩繁,作者至眾,雖風格體裁,人以代異,支流原委,譜系具存。炎劉之制,遠紹《國風》;曹魏之聲,近沿枚、李。陳思而下,諸體畢各,門戶漸開。阮籍、左思,尚存其質;陸機、潘岳,首播其華。靈運之詞,淵源潘、陸;明遠之步,馳驟太沖。有唐一代,拾遺草創(chuàng),實阮前蹤:太白縱橫,亦鮑近?。少陵才具,無施不可,而憲章漢魏,祖述六朝,所謂風雅之大宗,藝林之正朔也。又曰:古詩軌轍殊多,大要不過二格:有以和平渾厚、悲愴婉麗為宗者,即前所列諸家。有以高閑曠逸、清遠玄妙為宗者,六朝則陶,唐則王、孟、常、儲、韋、柳。但其格本一偏,體靡兼?zhèn)洌硕陶虏灰蒜犑,宜古選不宜歌行,宜五言律不宜七言律。歷考前人遺集,靡不然者。中唯右丞才高,時能旁及,至于本調,反劣諸子。余雖深造自得,然皆株守一隅,才之所趨,力故難強。又曰:備諸體于建安者,陳王也。集大成于開元者,工部也,青蓮才之逸并駕陳王,氣之雄齊驅工部,可謂撮勝二家。第古風既乏溫淳,律體微乖整栗,故令評者不無軒輊。
王世貞曰:盧、駱、王、楊,號稱四杰,詞旨華靡,固沿陳隋之遺,而骨氣翩翩,意象老境,則超然勝之。陳正字陶洗六朝,鉛華都盡,寄托大阮,微加斷裁,而天韻不及。李、杜光焰千古,人人知之。滄浪并極推尊,而不能致辯。元微之獨重子美,宋人以為談柄。楊用修為李左袒,輕俊之士往往耳傳。大約五言選體,太白以氣為主,以自然為宗,以俊逸高暢為貴;子美以意為主,以獨造為宗,以奇拔沈雄為貴。然太白多露語率語,子美多稚語累語,置之陶、謝間,便覺不倫,乃欲使之奪曹氏父子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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