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
①2008
的世界有不少重大的變化,其間有得有失。這一我自己屆八十,其間也得失互見:得者不少,難以細表,失者不多,卻有一件難過至今。我失去了一頂帽子。
②去12
月中旬,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為我八秩慶生,舉辦了書刊手稿展覽,并邀我重回沙田去簽書、演講,F(xiàn)場相當熱鬧,用媒體流行的說法,就是所謂人氣頗旺。聯(lián)合書院更編印了一冊精美的場刊,圖文并茂地呈現(xiàn)我香港時期十一,在學府與文壇的各種活動,題名《香港相思
——
余光中的文學生命》,在現(xiàn)場送給觀眾。
③演講的聽眾多為學生,講畢照例要簽書,為了促使長龍蠕動得較快,簽名也必須加速。不過今日的粉絲不比往,索簽的要求高得多了:不但要你簽書、簽筆記本、簽便條、簽書包、簽學生證,還要題上他的名字、他女友的名字,或者一句贈言,當然,日期也不能少。一粉絲在桌前索簽,另一粉絲卻在你椅后催你抬頭、停筆、對準眾多相機里的某一鏡頭,與他合影。笑容尚未收起,而夾縫之中又有第三只手伸來,要你放下一切,跟他“交手”。
④這時你必須全神貫注,以免出錯。你想喝茶,卻鞭長莫及。你想脫衣,卻勻不出手。你內(nèi)急己久,早應泄洪,卻不容你抽身疾退。這時,你真難身外分身,來護筆、護表、護稿、扶杯。主辦人焦待于漩渦之外,不知該縱容或呵止炒熱了的粉絲。
⑤其實,那天聽眾之盛況不能算怎么擁擠,但也足以令我窮于應付,心神難專。等到曲終人散,又急于趕赴晚宴,不遑檢視手提包及背袋,代提的主人又川流不息,始終無法定神查看。餐后走到戶外,準備上車,天寒風起,需要戴帽,連忙逐袋尋找。這才發(fā)現(xiàn),我的帽子不見了。
⑥事后幾位主人回去現(xiàn)場,又向接送的車中尋找,都不見帽子蹤影。我存①和我,夫妻倆像偵探,合力苦思,最后確見那帽子是在何時,何地,所以應該排除在某地、某時失去的可能,諸如此類過程。機場話別時,我仍不死心,還諄諄囑咐,如果尋獲,務必寄回高雄給我。半個月后,他們把我因“積重難返”而留下的獎牌、贈書、禮品等等寄到臺灣。包裹層層解開,真相揭曉,那頂可憐的帽子,終于是丟定了。
⑦僅僅為了一頂帽子,無論有多貴或是多罕見,本來也不會令我如此大驚小怪。但是那頂帽子不是我買來的,也不是他人送的,而是我身為人子繼承得來的。那是我父親生前戴過的,后來成了他身后的遺物,我存整理時所發(fā)現(xiàn),不忍徑棄,就說動我且戴起來。果然正合我頭,而且款式瀟灑,毛色可親,就一直戴下去了。
⑧那頂帽子呈扁楔形,前低后高,由后腦斜壓向前額,有優(yōu)雅的緩緩坡度,戴在我的頭上,有歐洲名士的超逸,不止一次贏得研究所女弟子的青睞。但帽內(nèi)的乾坤,只有我自知冷暖,天氣愈寒,尤其風大,帽內(nèi)就愈加溫暖,仿佛父親的手掌正護在我頭上,掌心對著腦門。畢竟,同樣的這一頂溫暖曾經(jīng)覆蓋過父親,如今移愛到我的頭上,恩佑兩代,不愧是父子相傳的忠厚家臣。
⑨回顧自己的前半生,有幸集雙親之愛,才有今日之我。當父親愛我,應該不遜于母親。記憶中父親從來沒打過我,甚至也從未對我疾言厲色,所以絕非什么嚴父。不過父子之間始終也不親熱。小時他倒是常對我講論圣賢之道,勉勵我要立志立功。長夏的蟬聲里,倒是有好幾次父子倆坐在一起看書:他靠在躺椅上看《綱鑒易知錄》,我坐在小竹凳上看《三國演義》。冬夜的桐油燈下,他更多次為我啟蒙,苦口婆心引領我進入古文的世界,點醒了我的漢魄唐魂。張良啦,魏征啦,太史公啦,韓愈啦,都是他介紹我初識的。
⑩后來做父親的漸漸老了,做兒子的長大了,各忙各的,父子交集不多。自中起他就因關(guān)節(jié)病苦于腳痛,時發(fā)時歇,晚更因青光眼近于失明。許多來,父親的病情與日常起居,幸有我存悉心照顧,并得我岳母操勞陪伴。身為他親生的獨子,我卻未能經(jīng)常省視侍疾,想到50
前在臺大醫(yī)院的加護病房,母親臨終時的淚眼,諄諄叮囑“爸爸你要好好照顧”,實在愧疚無已。父親和母親鶼鰈情深,是我前半生的幸福所賴。母親逝于53
歲,長她十歲的父親,盡管親友屢來勸婚,卻終不再娶,鰥夫的寂寞守了34
,享,還是忍,97
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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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憐的老人,以風燭之獨承失明與痛風之苦,又不能看報看電視以遣憂,只有一架古董收音機喋喋為伴。暗淡的孤寂中,他能想些什么呢?除了亡妻和歷歷的或是渺渺的往事。除了獨子為什么不常在身邊。而即使在身邊時,也從未陪他久聊一會兒,更從未握他的手或緊緊擁抱住他的病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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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壽的代價,是滄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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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在遺物之中竟還保有他常戴的帽子,無異是繼承了最重要的遺產(chǎn)。父親在世,我對他愛得不夠,而孺慕耿耿也始終未能充分表達。想必他深心一定感到遺憾,而自他去后,我遺憾更多。幸而還留下這么一頂帽子,未隨碑石俱冷,尚有余溫,讓我戴上,幻覺未盡的父子之情,并未告終,幻覺依靠這靈媒之介,猶可貫通陰陽,串連兩代,一時還不致徑將上一個戴帽人完全淡忘。這一份與父共帽的心情,說得高些,是感恩,說得重些,是贖罪。不幸,連最后的這一點憑借竟也都失去,令人悔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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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流來時,風勢助威,我站在歲末的風中,倍加畏冷。對不起,父親。對不起,母親。
2009
l
月28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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