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和藝術
[英國]勃朗寧
曾有過一次可能,僅僅一次:
當時我們同住一條街道,
你是獨住在屋頂上的麻雀,
我是同樣毛色的孤單雌鳥。
你的手藝是木棍和黏土,
你成天又搗又捏,又磨又拍,
并且笑著說:“請拭目以待,
瞧史密斯成材,吉布森[1]下臺。
我的事業(yè)除了歌還是歌,
我成天。周。周吸吸,鳴不歇,
“凱蒂·布勞恩登臺之日,
格麗西[2]也將黯然失色!”
你為人塑寫生像所得無幾,
跟我的賣唱彼此彼此。
你缺少的是一方大理石,
我缺少一位音樂。
我們勤奮鉆研各自的藝術,
而只啄食一點面包皮果腹。
要找空氣,就開窗望瓦面,
要找笑料,就瞧對方的窗戶。
你懶懶散散,南方孩子的神氣,
便帽,工作服,還有一抹胡須;
說不定是你用沾泥的手指
擦嘴的時候糊上去的。
而我呢,沒多久也就發(fā)現(xiàn)
花籬笆的空隙是個弱點,成語故事,
我不得不桂起了窗簾,
我穿花邊緊身衣才能保安全。
沒壞處!這又不是我的錯,
當我在高音E上唱出顫音,
或是爬上了一串半音階的坡,
你呀,你連眼角都沒掃過我。
春天吩咐麻雀們成雙對,
小伙子和姑娘們都在相猜,
我們街上的攤子可真美——
點綴著新鮮的香蒲、香菜。
為什么你不捏個泥丸,
插朵花兒扔進我窗里來?
為什么我不含情回眸,
把無限的感激之意唱出來?
我若回眸時兇得像只山描,
每當你那兒有模特兒來到,
輕佻的姑娘輕快地上樓,
至今我回想起來還氣惱!
可是我也給了你一點兒好看!——
“那個外國人來調鋼琴那天,
她千嗎顯出一副頑皮相,
誰知道她付人家什么價錢?”
你是否可能說而未說出來:
“讓我們把手和命運聯(lián)在一道,
我把她接到街這邊來,
連同她的鋼琴和長短調”?
不啊不,你不會魯莽行事的,
我也不會比你更輕率:
你還得趕超和征服吉布森,
格麗西也還處于黃金時代。
后來,你已經受到王子邀請,
而我成了化裝舞會的王后。
我嫁了個富有的老責族,
你被授予爵士和院士銜頭。
可是我們的生活都不滿足,
這生活平靜、殘缺、拼湊、應付,
我們沒有盡情地嘆、盡情地笑,
沒有挨餓、狂歡、絕望——沒有幸福。
沒有人說你是傻瓜、笨蛋,
大家都夸我聰明能千……
一生只可能遇到一次啊,
我們卻錯過了它,直到永遠。
(飛白譯)
【注釋】
[1]19世紀英國雕塑家。
[2]19世紀意大利歌唱家。
【賞析】
這首戲劇獨白詩的獨白主人公是一個女歌唱家,獨白的對方是她年輕時認識的一個雕塑家。獨白者在回首往事,為錯過了愛情的幸福而感到遺憾。
然而這首詩不屬于典型勃朗寧式的戲劇獨白詩,因為詩中敘事成分較濃,有頭有尾,有完整的故事情節(jié),所以,這一篇獨白在很大程度上是說給聽的。作為戲劇獨白詩雖不很典型,但這首詩也體現(xiàn)了典型的勃朗寧式的思想追求。
故事開始的時候,年輕的女主人公凱蒂·布勞恩與男主人公史密斯同住一條街道,隔窗相望。
從獨白中我們得知,當時這對年輕人對藝術都有一種近乎狂熱的獻身精神,都力爭在各自的領域里成為出類拔萃之輩。盡管饑腸轆轆,“只啄食一點面包皮果腹”,但他們一個學雕塑,一個學唱歌,生活得相當充實、幸福。他們各自愛上了對方,但誰也不肯主動表白,反而極力掩飾這種朦朧的感情,甚至不惜惡作劇地引起對方妒忌。男主人公經常請一“輕佻”姑娘來做模特兒,而女主人公則以請外國人調鋼琴作為報復。于是,誤會產生了,機會失去了,“曾有過一次可能,僅僅一次”的愛情從他們眼前然而逝。盡管最后,他們功成名就,一個成為院士,被冊封為爵士;一個嫁給老貴族,成了化裝舞會的王后,但他們的生活卻有了無法彌補的缺憾。
那么,勃朗寧通過這個故事想說明什么呢?是責怪這對年輕人自恃甚高,而白白錯過了相愛的機會,還是責備執(zhí)拗的命運,造成人的生活殘缺不全?從詩中來看,這兩層意思都有。但聯(lián)系詩題《青春和藝術》,再聯(lián)系勃朗寧的一貫思想,還可挖掘出更多的意思。
從詩題來看,這首詩探討的是青春和藝術的關系。對于人生來說,這兩者都同樣重要,但可悲的是往往不能兩全。有些人貪圖青春的歡樂而放棄了藝術(事業(yè))的追求,到老來一無所成、遺憾終身;也有些人為了藝術(事業(yè))的追求而錯過了青春的機緣,到晚年功成名就才后悔莫及。詩中的這對年輕人顯然是屬于后一種情況。是啊,人生是不完美的、殘缺的,就像天上畫了一半的太陽。
但是,勃朗寧一向認為,人生盡管不完美,人還是應該追求完美。只是他理解的完美與世俗的人們心目中的完美大不相同:兩位青年藝術家功成名就之日,成了爵士和貴婦人,在“大家”即一般人眼中看來,這就非常完美了。但在詩人看來,這絕不是藝術的自我實現(xiàn),更談不上人生的完美。真正完美的人生是心靈與感官、智性與直覺、理性與情感完全融合在一起的。從這點上來說,藝術的真正本性是和青春相通的,因為這兩者都體現(xiàn)了上述的融合與平衡。但這種機會極其難得,“一生只可能遇到一次啊”,詩中的男女主人公“錯過了它,直到永遠”,他們的生活就永遠只能是“平靜、殘缺、拼湊、應付”,而絕不可能完美。更接近于完美的,毋寧說是他們尚未功成名就之日,當他們的幸福(或可能的幸福)與“挨餓、狂歡、絕望”,與“盡情地嘆、盡情地笑”連在一起的時候。(張德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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