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上中學歷史講臺十余年,面對的學生多是90后、95后乃至00后,但正是"新新人類"在課堂上的表現(xiàn),給我這個70末80初的教師以極大的震撼。
一
2012年初,有一次在"家常課"上給2014屆的高一學生上《美國獨立戰(zhàn)爭》。在解讀美國獨立戰(zhàn)爭背景的時候,我在黑板上寫了兩點:"(一)北美殖民地一直以來自由和自治的傳統(tǒng);(二)英國在北美的殖民統(tǒng)治阻礙了北美資本主義的發(fā)展。"我自己在學生時代高三選修的就是歷史,這兩點背景早就背得滾瓜爛熟,從來不覺得有什么問題。但95后的學生卻沒有依葫蘆畫瓢地抄筆記,當時就有一位學生舉手質疑:"老師,您這兩句話在邏輯上是矛盾的。"
我聞言一怔:"哪里矛盾了?"
學生:"您一會兒說北美殖民地一直以來是自由自治的,一會兒又說英國專橫暴虐的殖民阻礙了北美的發(fā)展,這不矛盾嗎?如果說北美一直以來是自由自治的,那就不該有英國專橫暴虐的統(tǒng)治;如果說英國專橫暴虐的統(tǒng)治都阻礙北美發(fā)展了,那又怎么能說北美一直是自由自治的呢?"
我頓時語塞,沒錯,真的自相矛盾。歷史本身不可能不合邏輯,那一定是我的敘述出了問題。仔細一想,果然,是我在敘述中忽略了"七年戰(zhàn)爭"。因為"七年戰(zhàn)爭"不在《考試手冊》要求的范圍內,而北美自由自治的傳統(tǒng)和英國在北美的殖民統(tǒng)治卻是各類考試熱門的考點。我這么一忽略,原本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歷史邏輯就變得混亂和跳脫了。正確的歷史邏輯應該是——北美殖民地一直以來有自由和自治的傳統(tǒng);七年戰(zhàn)爭后英國為填補財政窟窿,強化了對北美的殖民統(tǒng)治,破壞了北美自由自治的傳統(tǒng);于是宗主國和殖民地的矛盾激化。
西方人常說中國人缺乏邏輯。國人也覺得很多地方不需要邏輯思考,比如中學歷史這門課,你只要肯"背",至多是在理解的基礎上"背"就行了。而這位95后學生卻在我的課堂上認認真真地以嚴謹?shù)倪壿嬎伎纪蒲輾v史進程,發(fā)現(xiàn)了敘述的缺漏,也反襯出我這個80后教師思維上的疲沓和懶惰。自此之后,我對95后的學生都平生出些許敬畏,每次上課前,都要再仔細梳理下教案是否符合歷史邏輯和敘述邏輯。
二
《雅典的民主政治》也是高一歷史必修的內容,我在課堂上解釋雅典民主政治中"多數(shù)人暴政"這一概念時,喜歡創(chuàng)設一個歷史情境。我會指著班上某位同學說:"他是我們班上的土豪,課桌里藏的都是人民幣、銀行卡,現(xiàn)在我們全班同學投票,把他拉出去崩了,把他的錢都分了,大家說好不好?"給08、09屆學生上課時說到此處,全班同學都會很配合地哄然應諾,興高采烈地鼓掌通過這個"打土豪"提案。然后我就可以順勢話鋒一轉引出"多數(shù)人暴政"的概念。
2015年10月,我在2018屆高一學生的課堂上故伎重演時,00后學生的反應卻大出我的意料。當我把"打土豪,分浮財"的提議交付全班同學表決,高聲問他們"好不好"時,預想中滿堂應諾,喜大普奔的場面沒有出現(xiàn)。00后的學生臉上浮現(xiàn)出驚訝,不解的神情,然后嗡嗡嗡地議論開來。
"老師,我們憑什么能定人生死?"
"多數(shù)通過就能要人命,搶人錢了?這也太荒誕了吧。"
"老師,就算只是課堂上打比方,你讓我們投票,也得告訴我們他犯了什么滔天大罪,非得判處死刑還沒收全部財產吧?"
……
我頓時一懵,天吶,屢試不爽的招式居然不靈了。
課后仔細反思,原來95后、00后的學生不是70后、80后乃至90初的學生,他們不認為"打土豪,分浮財"是天然正義的,他們不信奉社會達爾文主義,弱肉強食,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西瓜滾大邊。也許他們說不清天賦權利,自由平等,個人與群體邊界等等高深的政治原理,但他們課堂上的反饋讓我深深感覺到他們對個人生命權、財產權天然的尊重和敬畏。
三
我在2011屆高三歷史班搞過一次讀書活動,學生可以自由選擇一部中國通史名著閱讀并作一篇讀書札記。作業(yè)收上來的時候,雖有敷衍之作,但卻有幾篇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保存至今。
有一位選讀錢穆《國史大綱》的學生提出:錢穆是不是也是個"宣傳革新派"?錢穆批評"宣傳革新派"治史往往"先橫梗一理論于胸中",而他自己寫《國史大綱》又何嘗不是"先橫梗一理論于胸中"呢?在《國史大綱·書成自記》中錢穆不打自招:"欲求簡要明當,則于繁重之國史,必先有所取舍。又必先有一系統(tǒng)之觀點,以為其取舍之標準。必先立一'體',乃能有所取裁。凡所裁之寬狹長短,一視其'體'之相副相稱以為度。"試問這"先立"的"研尋目標","先有"的"系統(tǒng)觀點","先立"的"體"與"宣傳革新派"橫梗于胸中的理論又何異?
還有一位選讀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的學生認為:范文瀾很會講"段子"。讀完《通史簡編》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什么司馬懿喜新厭舊;石崇王愷斗富;南朝士族高冠博帶,熏衣剃面,涂脂抹粉,看見馬叫驚呼是老虎;南宋和尚養(yǎng)長指甲,弄花鼓錘,專討婦人喜歡。剝削統(tǒng)治階級的丑陋,給他用"段子"刻畫得入木三分。但范文瀾的《通史簡編》又實在算不上一部好通史。三省六部這么重要的制度創(chuàng)設,范文瀾居然在初唐政治中沒有提及。科舉制也只用了唐太宗"天下英雄入吾?中"這么一個段子匆匆?guī)н^。讀完全書,讀者對中國歷史發(fā)展的總脈絡還是模模糊糊的。
高中學生的讀書札記,觀點和文筆都比較稚嫩。令我感到震撼的是他們面對大師那種天然平視的態(tài)度,沒有高山仰止的渺小感,也沒有為批評而批評,雞蛋里挑骨頭式的偏激。就像面對一份同輩的習作,很平和很自然地依據(jù)邏輯和事實說出自己的看法和判斷。
曾經(jīng)遇見過執(zhí)教中學歷史的老先生,很認真地表示中學歷史教育必須肅清"五種社會形態(tài)"學說的影響,殊不知90后、00后的學生大多壓根沒有什么"五種社會形態(tài)"的概念;也曾聽某些高校教師說,高校歷史教學就是要把學生中學所學推倒重來,殊不知如今的中學歷史教育所教也并非他們想象中那樣陳腐教條。教育工作者也好,文化工作者也好,媒體從業(yè)者也好,如果對受眾的思想世界一知半解,全憑自己想象的話,那你的工作也就多半跟堂吉訶德跟他臆想中的風車大戰(zhàn)三百回合一樣了。
70后、80后在90年代當學生的時候,常聽50后、60后的父母師長說我們從小到大沒吃過一點苦,是垮掉的一代;現(xiàn)在70后、80后自己當了父母,當了老師,我居然也常聽見身邊的同齡人數(shù)落90后、00后從小生活條件太優(yōu)渥,是垮掉的一代。我自己也為人父,為人師,但我相信一代會比一代強。90后、00后生活成長在一個遠較70后80后富足、文明、開放的時代,他們能接受到遠比我們年少時豐富的資訊,擁有遠比我們年少時廣博的視野。試想70后、80后有幾個在小學中學時代出過國門,而90后、00后又有幾個在小學中學時代沒出過國門?所以就我課堂上的感受而言,90后、00后比前一代人更理性——相信邏輯與事實;更自信——不會匍匐在權威腳下;也更有道德底線。所以我相信青年,相信未來。
來源:私家歷史 林鎮(zhèn)國(上外附屬外國語學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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