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 璞
秋天忽然來了,從玉簪花抽出了第一根花棒開始。那圓鼓鼓的潔白的小棒槌,好像要敲響什么,然而它只是靜靜地綻開了,飄散出沁人的芳香。這是秋天的香氣,明凈而豐富。
本來不用玉簪棒發(fā)出聲音的,花園有共同的聲音。那是整個花園的信念:一個風(fēng)鈴,在金銀藤編扎成的拱形門當中,從纏結(jié)的枝葉中掛下來。這風(fēng)鈴很古老,是鐵鑄的,鐫刻著奇妙的花紋。鈴中的小錘很輕巧,用細鏈懸著,風(fēng)一吹,就搖擺著發(fā)出沉悶的有些沙啞的聲音。春天和布谷鳥悠遠的啼聲作伴,夏天緩和了令人煩躁的堅持不懈的蟬聲,秋夜蟋蟀只有在風(fēng)鈴響時才肯停一停。小麻雀在冬日的陽光中嘰嘰喳喳,歪著頭對準風(fēng)鈴一啄,風(fēng)鈴響了,似乎在提醒,沉睡的草木都在活著。
“
鐵鈴鐺!”
孩子們這樣叫它。他們跑過金銀藤編扎的門,總要伸手撥弄它。勉兒,孩子中間最瘦弱的一個,常常站在藤門近處端詳。風(fēng)鈴是勉兒的爸爸從一個遙遠的國度帶回的。從他裝滿問號的眼睛可以看出,他覺得這鈴很神秘。
風(fēng)鈴那沉悶又有些沙啞的聲音,很像是富有魅力的女低音,又像是一聲長長的嘆息。
勉兒常常夢見那總不在家的爸爸。勉兒夢見自己坐在鐵鈴鐺的小錘上,抱住那根細鏈,打秋千似的,整個鈴鐺蕩過來又蕩過去,蕩得高高的!他掉下來了,像流星劃過一條弧線,正落在爸爸的書桌上。各種書本圖紙一座座高墻似的擋住他,什么也看不見。爸爸大概到實驗室去了。爸爸說過,他的書桌已經(jīng)夠遠,實驗室還更遠,在沙漠里。沙漠是偉大的。
“
爸爸!”
勉兒大聲叫。他的喊聲落在花園里,驚醒了眾多的草木。小棒槌般的玉簪棒吃驚地綻開了好幾朵。紫薇懷疑地搖著一簇簇有皺折的小花帽。馬纓花到早上才有反應(yīng)。在初秋的清冷中,它們只剩了寥寥幾朵,粉紅的面頰邊緣處已發(fā)黃,時間確實不多了。
“
你在這里!鐵鈴鐺!”
勉兒上學(xué)時照例招呼老朋友。他輕輕撫摸鈴身,想著它可能累了。
風(fēng)鈴忽然搖動起來,幅度愈來愈大,素來低沉的鈴聲愈來愈高昂、急促,好像生命的暴雨盡情沖瀉,充滿了緊張的歡樂。眾草木用心傾聽這共同的聲音,花園籠罩著一種肅穆的氣氛。勉兒也肅立。那鈴勇敢地拼命搖擺著,繼續(xù)發(fā)出洪鐘般的聲響。聲響定住了勉兒,他有些害怕。
“
它把自己用得太過了。”
紫薇是見過世面的。
好一陣,勉兒才邁步向?qū)W校走去。隨著他遠去的背影,風(fēng)鈴逐漸停下來,聲音也漸漸低沉,最后化為一聲嘆息。不久,嘆息也消失了,滿園里彌漫著玉簪花明凈又豐富的香氣。
勉兒從學(xué);貋,走過花園,風(fēng)鈴沉默著。那吊著小錘的細鏈僵直了,不再擺動,用手拉,也沒有一點動靜。他自己的心懸起來,像有一柄小錘,在咚咚地敲。
他沒有弄清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便和媽媽一起到沙漠中了。無垠的沙漠,月光下銀子般閃亮,爸爸躺在一片亮光中,微笑著,沒有一點聲音。
他是否像那個鐵鈴鐺,盡情地唱過了呢?
勉兒累極了,想帶著爸爸坐在鈴上回去。他記得那很簡單。但是風(fēng)鈴只懸在空中,小錘子不掉下來。他站在爸爸的書桌上,踮著腳用力拉,連鏈子都紋絲不動。鈴頂綠森森的,露出一絲白光。那是裂開的縫隙。鏈子和鈴頂粘在一起,銹住了。
如果把它掛在廊檐下不讓雨淋,如果常常給它擦油,是不是不至于?
“
它已經(jīng)很古老了,總有這么一天的。”
媽媽嘆息著,安慰勉兒。
花園失去了共同的聲音,大家都很惶惑。玉簪花很快謝了;紫薇的縐邊小帽都掉光了;馬纓只剩了對稱的細長葉子敏感地開合,秋雨在葉面上滑過。
那只繡損了的鐵鈴鐺被取下了,賣給了古董商。勉兒最后一次抱住它,大滴眼淚落在鈴身上,經(jīng)過綠銹、裂縫和長長短短的線路波紋,緩緩地流下來。
14.
怎樣理解第13
自然段“
他是否像那個鐵鈴鐺,盡情地唱過了呢”
在文中的含意?(4
分)
15.
第6
自然段中畫線句子描寫草木驚醒后的各種情態(tài),請結(jié)合全文回答這樣寫有什么作用。(6
分)
16.
請結(jié)合全文談?wù)?ldquo;
鐵鈴鐺”
在文中的意義。(6
分)
17.
請分析最后一段畫線句子的妙處。(6
分)
參考答案:
14.
爸爸就像鐵鈴鐺那樣“
盡情地唱過”
,在艱苦環(huán)境中忘我工作,透支健康甚至生命,體現(xiàn)了自己的人生價值。
15.
草木被賦予了人的情感,形象生動;與前文草木沉睡和后文草木惶惑的情態(tài)呼應(yīng);烘托出緊張的氣氛,預(yù)示爸爸命運的變化。
16.
鐵鈴鐺是文章的線索,實寫鐵鈴鐺,虛寫爸爸;鐵鈴鐺的命運象征爸爸的命運;鐵鈴鐺寄寓了勉兒與爸爸之間的深厚感情。
17.
以勉兒淚落鈴鐺這一形象生動的細節(jié)描寫收束全文;委婉含蓄地抒發(fā)了他對爸爸的懷念和傷痛之情;深化意蘊,余味無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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