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縣長回老家看望父親。晚飯以后兩個人坐在院子里說話,一問一答,很親切。
秋天的夜,月亮很好,氣爽風(fēng)柔。田野里的瓜香果甜悠悠晃晃飄過來,繞著人的頭頂轉(zhuǎn);有不知名兒的蟲兒在他們身旁的菊花叢里叫,還聽見露珠噗噗地跌在黃土院里。
問過了老人的身體,問過了村里的變化,吳縣長說:“爸,我回來一趟不容易,咱倆再說說知己話,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說,不搞虛的假的!”
老漢很倔,一下子就激動起來:“小子,你說什么?連你爹也不相信了不是?我多會兒和你說過假話?我這一輩子和誰說過假話?”
吳縣長說:“爸,你看你,一說話就上火——我這不是回家看你嘛,官還不打送禮的呢。”
老漢笑了:“真是真是,兒呀,你別和你爹一樣,我就是這脾氣。有什么話你盡管說,我再不鬧騰了就是!”
吳縣長說:“爸,你什么時候心里最舒坦?”
老漢抬起頭來看著天上的星星、月亮,看著那游動的云絲,看得心馳神往,如癡如醉,好像把兒子的話忘卻了,半天沒有吭聲。
聞著父親濃重的汗息,吳縣長說:“爸,沒有嗎?”
老漢說:“有,想起來了!春天我站在房檐下,看外面下雨、聽莊稼拔節(jié)時,心里舒坦得不行。”
吳縣長說:“爸,你那是官話、套話,是迎接上級檢查的話!常言講,春雨貴如油。春天下雨,哪個農(nóng)民不喜歡不高興?你這話沒有個性!”
老漢說:“兒呀,這就奇怪了,我成天從土里刨食,連個村民小組長都不是,從哪里來的官話?那么我問問你,你什么時候最舒坦?”
吳縣長說:“爸,我不和你打官腔,說心里話,縣里那些科長局長們給我匯報工作的時候,我最舒坦愜意!”
老漢說:“那有什么聽頭兒?一群人這個說了那個說,想聽也得聽,不想聽也得聽,亂糟糟的,還舒服?”
吳縣長笑了:“爸,這你就外行了。他們給我匯報工作,從來不說我不想聽的話,都是順耳的,遂心的,可意的;如果有一兩個意外,我一個眼色,一皺眉,一咳嗽,一端一放茶杯,一抬腕子看表,或者挪挪椅子稍微弄出一點聲響來,他們就會立刻把話打住……”
老漢說:“你辦法倒是挺多,不顯山不露水的,很靈驗嗎?”
吳縣長說:“非常非常靈驗!我舉手投足之間,他們就改變了話題,所以那個時候最舒坦最愜意!爸,你是沒有體驗過,那才叫……打個比方吧,那才叫我是太陽,他們都是向日葵!”
頭頂,霧氣漸漸彌漫開來,涼風(fēng)也從霧靄中滲透下來,帶著水星,帶著潮氣。
老漢肩膀一抖,打出一個沉悶的噴嚏。女人應(yīng)聲從屋里走了出來,給他們續(xù)了熱茶,摸了摸老漢的額頭后,又拿出一件厚厚的褂子,讓老漢穿好,還隨手幫著撫平衣襟。
吳縣長說:“爸,我媽待你真好——咱們再談另外一個話題,你什么時候心里最慌最亂最沒底最著急?”
老漢脫口而出:“小子,這還用問?老天爺噼里啪啦下雹子的時候!”
吳縣長說:“老人家,你這又是迎接上級檢查的話!下雹子是嚴(yán)重的自然災(zāi)害,哪個農(nóng)民不慌不亂不著急不上火?還有哭的罵的呢!爸,你也學(xué)會逢場作戲了,這話是大路話,誰都會這么說。沒個性!”
老漢的聲音硬了:“你說!那你什么時候心里最慌最亂最沒底最著急?”
吳縣長說:“爸,我說的還是體己話心里話,我給領(lǐng)導(dǎo)匯報工作的時候心里最慌最亂最沒底最著急,因為我不知道領(lǐng)導(dǎo)想聽什么不想聽什么。我得煞費苦心地察言觀色,注意動向,哪怕人家眨眨眼撓撓頭吐口痰,我也得用心琢磨琢磨,品品什么味道。稍有不慎,一句話錯了,就會后悔莫及,寢食不安……”
老漢在他的鞋底上磕旱煙鍋,用的力氣很大,磕出的聲音很響,啪,啪啪,啪啪啪!
吳縣長說:“爸,你怎么了?發(fā)脾氣啦?”
老漢說:“不怎么。小子,這一回我悟透啦,我重說。我最舒坦的時候是你娘守在我跟前的時候,剛才的事情你都看見啦……”
吳縣長鼓掌說:“爸,這才是你的心里話知己話。那么你什么時候心里最慌最亂最沒底最著急?”
老漢說:“我這一輩子心里最慌最亂最沒底最著急的時候是有你在我跟前的時候!”
吳縣長愣了:“老人家,你這話什么意思?”
老漢說:“你小肚雞腸,疑神疑鬼。真不知道你以后會是什么樣子!”說完起身就往屋里走。
吳縣長激動了,馬上喊道:“同志,你站!我還沒說散會,你怎么敢走?回來!”
(取材于趙新的同名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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