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余光中
①
兩廂型車終于在大壩上停定,大家陸續(xù)跳下車來。還未及看清河水的流勢,臉上忽感微微刺麻,風(fēng)沙早已刷過來了。沒遮沒攔的長風(fēng)挾著細(xì)沙,像一陣小規(guī)模的沙塵暴,在華北大平原上卷地刮來,不冷,但是挺欺負(fù)人,使胸臆發(fā)緊。我存和幼珊都把自己裹得密密實(shí)實(shí),火紅的風(fēng)衣牽動了荒曠的河景。我也戴著扁呢帽,把絨襖的拉鏈直拉到喉核。一行八九個人,跟著永波、建輝、周暉,向大壩下面的河岸走去。
②
天高地迥,河景完全敞開,觸目空廓而寂寥,幾乎什么也沒有。河面不算很闊,最多五百米吧,可是兩岸的沙地都很寬坦,平面就延伸得倍加曠遠(yuǎn),似乎再也勾不到邊。昊天和洪水的接縫處,一線蒼蒼像是麥田,后面像是新造的白楊樹林。此外,除了漠漠的天穹,下面是無邊無際無可奈何的低調(diào)土黃,河水是土黃里帶一點(diǎn)赭,調(diào)得不很勻稱。
③
我回頭對建輝說:“
這里離河水還是太遠(yuǎn),再走近些好嗎?我想摸一下河水。”
④
于是永波和建輝領(lǐng)路,沿著一大片麥苗田,帶著眾人在泥濘的窄埂上,一腳高一腳低,向最低的近水處走去。終于夠低了,也夠近了。但沙泥也更濕軟,我虛踩在浮土和枯草上,就探身要去摸水,大家在背后叫小心。岌岌加上翼翼,我的手終于半伸進(jìn)黃河。
⑤
一剎那,我的熱血觸到了黃河的體溫,涼涼的,令人興奮。古老的黃河,從史前的洪荒里已經(jīng)失蹤的星宿海里四千六百里,繞河套、撞龍門、過英雄進(jìn)進(jìn)出出的潼關(guān)一路朝山東奔來,從李白的樂府里日夜流來,你飲過多少英雄的血難民的淚,改過多少次道啊發(fā)過多少次泛澇,二十四史,哪一頁沒有你濁浪的回聲?幾曾見天下太平啊讓河水終于澄清?流到我手邊你已經(jīng)奔波了幾億了,那么長的生命我不過觸到你一息的脈搏。無論我握得有多緊你都會從我的拳里掙脫。就算如此吧,這一瞬我已經(jīng)等了七十幾了,絕對值得。不到黃河心不死,到了黃河又如何?又如何呢,至少我指隙曾流過黃河。
⑥
至少我已經(jīng)拜過了黃河,黃河也終于親認(rèn)過我。在詩里文里我高呼低喚他不知多少遍,在山大演講時(shí)我朗誦那首《民歌》,等到第二遍五百聽眾就齊聲來和我:傳說北方有一首民歌/
只有黃河的肺活量能歌唱/
從青海到黃海/
風(fēng)/
也聽見/
沙/
也聽見。我高呼一聲“
風(fēng)”
,五百張口的肺活量忽然爆發(fā),合力應(yīng)一聲“
也聽見”
。我再呼“
沙”
,五百管喉再合應(yīng)一聲“
也聽見”
。全場就在熱血的呼應(yīng)中結(jié)束。
⑦
華夏子孫對黃河的感情,正如胎記一般地不可磨滅
。流沙河寫信告訴我,他坐火車過黃河讀我的《黃河》一詩,十分感動,奇怪我沒見過黃河怎么寫得出來。其實(shí)這是胎里帶來的,從《詩經(jīng)》到劉鶚,哪一句不是黃河奶出來的?黃河斷流,就等于中國斷奶。山大副校長徐顯明在席間痛陳國情,說他每次過黃河大橋都不禁要流淚。這話簡直有《世說新語》的慷慨,我完全懂得。龔自珍《己亥雜詩》不也說過么:亦是今生未曾有/
滿襟清淚渡黃河。他的情人靈簫怕龔自珍耽于兒女情長,甚至用黃河來激勵須眉:為恐劉郎英氣盡/
卷簾梳洗望黃河。
⑧
想到這里,我從衣袋里掏出一張自己的名片,對著滾滾東去的黃河低頭默禱了一陣,右手一揚(yáng),雪白的名片一番飄舞,就被起伏的浪頭接去了。大家齊望著我,似乎不覺得這僭妄的一投有何不妥,反而縱容地贊許笑呼。我存和幼珊也相繼來水邊探求黃河的浸禮。看到女兒認(rèn)真地伸手入河,想起她那么大了做爸爸的才有機(jī)會帶她來認(rèn)河,想當(dāng)做爸爸的告別這一片后土只有她今日一半的紀(jì),我的眼睛就濕了。
⑨
回到車上,大家忙著拭去鞋底的濕泥。我默默,只覺得不忍。翌晨山大的友人去機(jī)場送別,我就穿著泥鞋登機(jī)。回到高雄,我才把干土刮盡,珍藏在一只名片盒里。從此每到深夜,書房里就傳出隱隱的水聲。
問題設(shè)計(jì):
1
、速讀文章,文中“
我”
的行蹤是:(2
分)
→ → →
2
、概括⑤⑥⑦
段的內(nèi)容。(2
分)
3
、品讀文章第⑤
段,談?wù)勀銓Ξ嬀句子的理解。(3
分)
4
、讀第⑦
段中畫線的句子,請你說說為什么“
華夏子孫對黃河的感情,正如胎記一般地不可磨滅”
。(3
分)
5
、文章寫了自己在山大誦詩以及流沙河、徐顯明、龔自珍等內(nèi)容,結(jié)合全文談?wù)剬戇@些內(nèi)容有什么作用。(3
分)
6
、龔自珍的情人為什么要用黃河激勵須眉?(2
分)
7
、假如有一天你來到黃河邊上,面對“
滾滾東去的黃河”
時(shí),你將做什么?讀第⑧
段,用心體會作者的感情,說說作者“
一投”
是否有“
不妥”
?為什么?(3
分)
參考答案:
1
、大壩上 黃河邊 回到車上 回到高雄
2
、面對黃河生發(fā)無限的感慨。
3
、提示:古往今來人們對黃河的贊嘆,中華歷史上涌現(xiàn)的無數(shù)可歌可泣的英雄人物,黃河也是多災(zāi)多難中華民族的見證。
4
、因?yàn)辄S河是中國的母親河,中華民族的發(fā)源地。
5
、提示:圍繞對黃河的愛,對中華民族的愛來說。
6
、怕龔自珍耽于兒女情長而喪失自己的志向。
7
、言之成理,表達(dá)簡潔,圍繞對黃河的愛,對民族的愛來說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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