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眼下一些書畫鑒定“專家”好像什么都能看、什么都看得懂的做法不同,張蔥玉先生的《木雁齋書畫鑒賞筆記》中,對許多即便是曾經(jīng)過眼經(jīng)手的東西,也常常坦陳尚有不明和存疑之處,因此,“姑記俟考”、“姑錄存以俟再鑒”、“俟后之精鑒者論定焉”、“俟后之博雅者論定焉”之類的說法,不時可見。至于未見原跡者,更不妄論。
對于宋徽宗《四禽圖》,張珩《木雁齋書畫鑒賞筆記》記有:“區(qū)齋舊藏物,湯臨澤曾摹制一本,與真無異!薄 τ谒位兆凇端那輬D》,張珩《木雁齋書畫鑒賞筆記》記有:“區(qū)齋舊藏物,湯臨澤曾摹制一本,與真無異!
詳錄兩千多件中國歷代書畫傳世之作的《木雁齋書畫鑒賞筆記》(以下簡稱《木雁齋筆記》),是一代書畫鑒定大家張蔥玉先生畢生心力所聚的學(xué)術(shù)巨著。2000年文物出版社曾據(jù)原稿影印三百部,雖限于當(dāng)時條件,或有不盡如人意處,但仍因其獨(dú)到的學(xué)術(shù)文獻(xiàn)價值,備受學(xué)界藝林注重。今上海書畫出版社歷經(jīng)多年不懈努力,終于推出力求精善的新編整理校點(diǎn)之本,無疑為系統(tǒng)研讀此書,并藉此深入探討諸多相關(guān)問題,提供了十分難得的便利和更為有效的途徑。而作為真正奠定張蔥玉先生在書畫鑒定領(lǐng)域公認(rèn)權(quán)威地位的重要基礎(chǔ),這部三百萬言的煌煌力作,通過對每件作品的著錄鑒定、分析評賞所體現(xiàn)出來的,無論是作者深厚的功夫?qū)W養(yǎng)、不凡的目光眼力,還是精到的研究心得、廣博的知識聞見,都要比那本簡明扼要、提綱挈領(lǐng)的講稿《怎樣鑒定書畫》豐富具體得多。
一
和眼下一些書畫鑒定“專家”好像什么都能看、什么都看得懂的做法不同,張蔥玉先生的《木雁齋筆記》中,對許多即便是曾經(jīng)過眼經(jīng)手的東西,也常常坦陳尚有不明和存疑之處,因此,“姑記俟考”、“姑錄存以俟再鑒”、“俟后之精鑒者論定焉”、“俟后之博雅者論定焉”之類的說法,不時可見。至于未見原跡者,更不妄論,正如其在王羲之《行穰帖》條下所說:“右軍書今世所傳悉出唐摹,舊稱《袁生》一帖是真跡,惜未一見,亦未敢信也!庇秩绮滔濉妒辉绿罚骸按颂輹P致與君謨他書不甚相同,頗乏涵蓄。余頗疑非君謨,或是別一人書。然歷來著錄已久,亦未敢遽爾翻案,俟再取真跡詳審焉。”而對所見不多或不及細(xì)究者,也不馬虎輕率:
宋人《高閣迎涼圖》:“此圖為散冊,無收藏及著錄。風(fēng)格在馬遠(yuǎn)、夏圭間,筆墨凝重,于夏為尤近。今世所傳夏圭諸跡,工整者絕少,以禿筆點(diǎn)染者為多,皆晚年筆。其早年風(fēng)貌,尚無足夠資料可以確定。此豈夏氏早歲之作歟?記以俟考!
范寬《臨流獨(dú)坐圖》軸:“舊以無款,傳為范寬之作。余細(xì)審幅中石上隱約有款,似李唐字。惜原本往年匆匆過眼,未及細(xì)閱,今不能復(fù)按。姑存此疑問,以俟它日更詳定焉!
張氏稱“今不能復(fù)按”,是因?yàn)楫?dāng)時此圖已在臺北故宮博物院!锻跫具w讀畫筆記》(中華書局2010年12月)中,有王氏1959年鑒語:“巖皴法似李唐,而較小,或蕭照手筆歟?”至1990年代,又謂“此幅應(yīng)改名宋畫”。皆未提及張氏所記“幅中石上隱約有款似李唐字”。然而張蔥玉先生這種細(xì)致,卻讓其在看其他作品時,又多有發(fā)現(xiàn),如宋人《蕉石嬰戲圖》:“畫湖石一峰,前后皆種芭蕉,蕉心各出花一莖,作紫紅色。然蕉花并不如此,乃畫家臆度如此……此圖疑出北人,若南渡畫院蕉花不應(yīng)謬誤至此。北宋末畫嬰孩者頗盛,如劉宗道、杜孩兒諸人。細(xì)閱之,湖石畫法與《祥龍石圖》卷尤近似,或是北宋末年人畫,未可知也!彪m最終仍未定論,但其著眼方法,似與謝稚柳先生《唐周?〈簪花仕女圖〉的時代性》(收入氏著《鑒余雜稿》,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89年第2版)一文中,以畫上辛夷春花及仕女紗衣,佐證其“所表現(xiàn)的正是江南的風(fēng)光物候”,有異曲同工之妙。事實(shí)上,張、謝同為一代巨眼,又具交誼,不僅旨趣投合,且多切磋,故所見所論,常有相得。張氏說舊題郭熙《溪山秋霽圖》卷,即是一例:
此卷舊定作郭熙,蓋據(jù)卷后文嘉跋。然筆墨雖佳,終覺不類。大凡山水為最,樹次之,人物更次之,不能如河陽之功力悉敵。又構(gòu)圖布局雖是北宋典型,亦有許多欠缺,不能工穩(wěn)。謝稚柳定為王詵之作,信而有征,其樹尤與《漁村小雪》無異,宜從之。
對經(jīng)過仔細(xì)研究后確有心得者,張蔥玉先生則直陳己見,決不人云亦云:
沈周《溪山深秀圖》卷:“無款,僅前一印及卷后半印,又紙接縫處自押一‘沈’字小方印而已。據(jù)卷后半印,知此卷原與自題相聯(lián)者。其畫法信筆自然,不求姿媚,而老辣之極,以故不入時流眼目,半嗤偽跡……然石田長卷豪雄恣肆,且設(shè)色古雅如此者,亦非易見。五十年來自詡鑒賞名家者多若牛毛,而名跡當(dāng)前,視同燕石,信乎真知灼見之難也!
又如對赫赫有名的唐摹《蘭亭》,張氏的看法是:“今世傳《蘭亭》墨跡,皆曾寓目。竊謂存逸少《蘭亭》本來面目者,以馮承素本為最多,真是唐模中無上神品!薄坝嘀^此卷乃現(xiàn)存法書第一,當(dāng)不為過。卷有‘神龍’小璽,故舊稱神龍本,題曰唐摹。元郭?之始以為馮承素所摹,然當(dāng)時摹者尚有諸葛貞輩,何以知必出于馮?宋人之稱唐摹,彌見慎重。右軍書法之妙,具于《蘭亭》,而此又能存其真面,故宜壓倒一切,固不待馮而始珍重也。”關(guān)于《蘭亭》,歷代諸說紛紜。1965年,郭沫若先生發(fā)表《由王謝墓志的出土論到〈蘭亭序〉的真?zhèn)巍芬晃,全面否定《蘭亭》諸本源出王(羲之)書,于是引發(fā)了那場著名的“《蘭亭》論辨”,甚至還驚動了最高上層。據(jù)說康生為支持郭說,組織討論文章,讓有關(guān)專家表態(tài),便有了那本1977年10月由文物出版社結(jié)集出版的《蘭亭論辨》,“上編收有郭沫若同志以及與之觀點(diǎn)一致的文章”,有宗白華、王一羽、龍潛、啟功、于碩、徐森玉、趙萬里、李長路、史樹青等;“下編收有與郭沫若等同志觀點(diǎn)相對立的具有代表性的文章”,為章士釗、高二適、商承祚三家。據(jù)鄭重先生《中國文博名家畫傳?徐森玉》(文物出版社2007年3月)一書所述,徐森玉先生那篇《〈蘭亭〉真?zhèn)蔚奈乙姟,就是康生派人到上海請徐寫的?因?yàn)椤霸谖奈锝纾焐袷且谎跃哦。徐森玉和謝稚柳討論,認(rèn)為寫文章支持郭沫若容易,但駁倒高二適很難。最后,由汪慶正為徐森玉代筆寫了一篇繞圈子的文章……汪慶正說:寫這種文章何其難也。才一夜白了少年頭”。而當(dāng)時的啟功先生,無奈之下,也有了《〈蘭亭〉的迷信應(yīng)該破除》這樣的違心之作。其實(shí),真正代表啟功先生觀點(diǎn)的,是他那篇《〈蘭亭帖〉考》(后收入《啟功叢稿》,中華書局1981年12月),認(rèn)為:“所謂摹?的,是以傳真為目的,必要點(diǎn)畫位置、筆法使轉(zhuǎn),以及墨色濃淡、破鋒賊毫,一一俱備,像唐摹《萬歲通天帖》那樣,才算精工。今存《蘭亭帖》唐摹諸本中,只有神龍半印本足以當(dāng)?shù)闷!辈粌H和張蔥玉先生看法一致,且所舉例證,亦多略同。然張氏則因病早逝于1963年8月,遂不幸之中,幸無徐森玉、啟功,乃至汪慶正諸先生當(dāng)年的煩惱。否則,作為書畫鑒定界公認(rèn)的權(quán)威,且身處國家文博機(jī)構(gòu)領(lǐng)導(dǎo)職位的張蔥玉先生,恐怕也將首當(dāng)其沖。
二
張蔥玉先生在評鑒具體作品的同時,往往還總結(jié)歸納出一些富有啟示的見解,尤具價值。如黃庭堅(jiān)《與趙景道書并詩帖》,雖自吳其貞《書畫記》已有“紙墨如新,書法瀟灑,內(nèi)無顫掣之筆,亦為本家書”這樣的評語,顧復(fù)《平生壯觀》也稱其“本色小楷,絕精”,且“吾意以為《論書法》之大真書,《趙景道》之小楷書,諸簡札之行書,自立家法之妙也”。但張蔥玉先生在肯定其“乃山谷簡札中上乘”的同時,更指出:“蓋黃書能于小中見大,與米同工,蘇、蔡所不及也!辈粌H發(fā)前人所未發(fā),且一語中的。諸如此類,還有不少:
然今人去晉唐遠(yuǎn),真跡傳世尤少,正宜從此等書悟入。乃妄人每以趙書恬熟為嫌,不知此公筆筆有來歷,豈可輕議?杜詩云“不廢江河萬古流”者,政可為子昂?也。后人有志于鑒定者,于此等物詳閱,玩其筆法,自然有得,切不可以浮議廢也。(趙孟?書《歸去來辭》卷)
元時北宗有二派,唐子華以宋人為宗法,不失故步,余則皆在子昂影響之下。諸家中惟朱澤民稍兼有之,故名獨(dú)著;若水、叔厚則以花鳥人物名,山水非其所長,然與廷美,皆是一家眷屬。(姚廷美《有余閑圖》卷)
明代中期,林、呂以花鳥齊名。呂則工整艷麗而傷于刻畫,林則生動爽利而失諸粗獷,各有優(yōu)劣。余謂林似少勝,未識此評當(dāng)否?漫記于此。(林良《寒蘆宿雁圖》軸)
吳門之清潤淡雅,元人中惟云林可匹,即大癡于淡雅處亦未必畢具,此其所以獨(dú)步一時,翕然風(fēng)從,領(lǐng)袖畫壇也。惟人物布景皆從古法,不復(fù)能化腐為神,僅守成規(guī),已開畫畫之風(fēng),此文、沈之所以倪、王不如者也。(文征明《品茶圖》軸)
更有意思的是,在說文征明《古木蒼煙圖》軸時,張氏又指出:“筆法倪迂,但繁而不簡,又乏虛和之氣,非云林知己也。大凡明人仿云林,無一入室者,至煙客始得神髓。清人多謂婁東出于大癡,豈知得力于倪者過半耶?余于衡山仿倪諸作不作諛辭,亦《春秋》責(zé)備賢者之意也。”而在評王鑒《仿古山水》冊中第八幅仿倪云林之作時,除贊其“筆墨淡雅腴潤,深得倪迂筆趣”之外,更謂:“大凡煙客、廉州于云林,俱能得其神趣,非石谷、麓臺可及!钡槍α硪患蹊b《仿云林溪亭山色圖》軸“過于精整,無倪之天真爛漫”,又嘆“信乎云林之不可到也”?梢姀埵峡串嫞卮渭扔泻暧^把握,眼中又能微觀區(qū)分,遂多真賞。
在評析顧愷之《女史箴圖》卷后一段宋徽宗所書《女史箴》時,張蔥玉先生又提出了一個值得注意的問題:“瘦金書十一行,書法結(jié)體稚弱,乃早年筆,所謂不似實(shí)似者,鑒賞家所不可不知也!本褪钦f,真正的鑒賞,應(yīng)該對那些看上去有缺點(diǎn)、似乎不太典型“開門”的東西,能用心研究,有自己的認(rèn)識。因?yàn)闀嬜髌返乃疁?zhǔn)高低及其風(fēng)格特征等,雖說都是鑒定真?zhèn)蔚闹匾蛩,但其中的?fù)雜多變,實(shí)非簡單,正如張氏在《怎樣鑒定書畫》中所說:“一位書畫家的作品,既有早期、中期、晚期之別,有的甚至一期中尚有許多不同的階段,因而出現(xiàn)不同面貌……即令是真跡,也還存在著優(yōu)劣問題。遇到某家的一件書畫,要分辨出它是代表作,還是一般的作品,或是較差的作品。作為一個鑒定工作者,把某家較差的作品看成是代表作,固然不妥;將它否定,看成是偽作,也是不對的!辈⑶摇皻v來對書畫真假好壞有這樣兩句話:真的不一定好,假的不一定壞”。而鑒定之難,或許也正在于此。所以,《木雁齋筆記》中的有關(guān)分析,不僅尤見作者心得,且每每長人識見:
蘇軾書《杜甫榿木詩》卷:“此書與東坡它作差有不同,疑早歲所作!
黃庭堅(jiān)《君宜帖》:“此帖禿筆寫,結(jié)體亦欹側(cè)松散,山谷傳世書札中之最次者,然真跡無疑。紙亦渝疲!
米芾《林和靖詩跋》:“米書不甚用硬筆,此卻是紫毫筆寫。用筆槎?倔強(qiáng),無蘊(yùn)藉之態(tài)。余好米書,而于《珊瑚》、《鶴林庵》及此帖,幾欲詆為惡札。”
崔白《蘆雁圖》軸:“此圖石法甚古,惟蘆雁雖工而乏生動之趣,與《雙喜》、《竹鷗》二圖不同,或早年之作未可知也!
而類似的情況,在書畫鑒定中,可謂形形色色,時見例外。勞繼雄先生《中國古代書畫鑒定實(shí)錄》(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10年12月)中,也曾記當(dāng)年中國古代書畫鑒定小組在鑒定上海博物館所藏元代趙孟?《行書詩(秋興四首)》時的情形,同樣開人眼界:
開卷之初,徐邦達(dá)看偽;展之后,又改真。此字極似趙孟堅(jiān),是趙孟?早年所書,無怪乎趙氏自嘆:“今人觀之,未必以為吾書也!笨梢姇嬭b定之復(fù)雜。
此外,張蔥玉先生對倪云林幾件名作的品評,似也頗有耐人尋味處:
《六君子圖》軸:“此圖三百年來稱為名作,然以畫論之,于云林諸作中殊非上乘,特以有大癡諸題增重耳。”
《容膝齋圖》軸:“此圖于云林諸作中雖非至上者可比,要亦佳作;且長題書法精妙,尤可愛玩!
《秋亭嘉樹圖》軸:“此圖筆墨腴潤,點(diǎn)葉樹及苔點(diǎn)雖小點(diǎn),而具凝重之感。亭后蘆叢尤佳,坡石遠(yuǎn)山不作折帶皴,頗與云林它作不同。自題行書六行,在右上角,淡墨書,書法亦少異,蓋此宋紙極光滑故也。以此知紙墨之于風(fēng)格變化關(guān)系如此,即如遠(yuǎn)山,便有北宋氣息。此幅非深知倪迂者不能識,即鑒家中亦不乏其人,故著以告后之覽者。”
三
紙(絹)墨與風(fēng)格之間的關(guān)系,確實(shí)也應(yīng)當(dāng)是書畫鑒賞中一個不可忽視的方面。作為大家,張蔥玉先生自然關(guān)注,并多用心。如其鑒張旭《古詩四帖》卷,就特別提到:“第五幅碧色,諸幅中惟此幅與魯公《劉中使帖》紙絕近。予能識其為唐紙,余則未見有相似者。卷凡大草書四十行,開卷數(shù)行字小,后則愈大,至末紙僅四行,紙墨相發(fā),古厚沉著,似非唐人不能到。?視開卷數(shù)行,似出二手,信乎紙之有關(guān)書者如此也!遍嗂w孟?書《吳興賦》卷,則謂:“此絹似早于趙,或南宋物。書法以絹故,亦較拘謹(jǐn),且有不入墨處!鄙踔吝注意到:傅堯俞《瞻奉帖》:“此帖因粉箋年久脫落,裝潢時曾將其中部分書跡描補(bǔ),致似鉤填,實(shí)系真跡!碧K軾《孝履帖》:“此帖粉箋,微有磨損。然未經(jīng)填墨修補(bǔ),故精神不失也。”更具見解的是,在說確為真跡、但卻“紙白如新”的金俊明 《梅花》冊時,又明確指出:“近時人于紙色潔白者動輒以為偽作,真?zhèn)沃畡e豈在于此?大可笑也!薄锻跫具w讀畫筆記》中記南宋劉松年絹本《羅漢三軸》,先定為“神品上上,設(shè)色亦佳,當(dāng)為真跡無疑”。(1959年)繼又謂:“款字甚好,非其精品。a。絹色甚新,無人敢信其為真。b。真。極好。c。屏風(fēng)所作樹石并不出色,人物甚好!(1963年)而張氏《木雁齋筆記》的評價是:“人物畫法精妙,樹石皆具北宋典型。松年與李唐、馬遠(yuǎn)、夏圭并稱南宋四家,畫跡傳世獨(dú)少。此《羅漢圖》三幅乃其代表之作,亦南宋畫中代表作品也!
另可一說的是,《木雁齋筆記》的著錄中,還多及書畫用紙,尤其是宋元明簡札中一些有特色的箋紙:
(宋)薛紹彭《試茶帖》:“ *** 印花箋本……特箋上印花,作一古銅瓶,瓶內(nèi)插梅數(shù)枝,為宋箋中罕見者!
(宋)沈遼《動止帖》:“此帖印花粉箋,作水浪紋。”
(宋)蘇軾《久留帖》:“金花粉箋本。”《至常帖》:“宋印花箋本……此帖與前《久留帖》,箋紙極精美!
(宋)張即之《微贄帖》:“此帖箋紙,印荔枝一樹,宋箋中之甚精者!
宋人《均慶帖》:“影花粉箋本……其紙印荔枝一株,甚精。但與張即之《微贄帖》上之圖案不同!
(元)龍應(yīng)《頤壽堂詩帖》:“元黃印花箋本……此紙臘印,作山水樓閣,極為精美。其樓閣前有石橋及前后二坊,前坊上書‘通門坊’三字,后樓上書‘西樓’二隸字。雖未必完全反映當(dāng)時實(shí)景,亦可概見一般也!
(元)張樞《次韻楊維楨詩帖》:“元黃砑蠟花箋本,上梅花一枝!
(明)羅汝敬《寧靜齋銘》:“明栗色紙本……其紙上印銀色梅竹及?云,甚精!
(明)蔣驥《寧靜齋說》:“栗色紙,上加銀色梅竹及流云圖案,頗似高麗或日本制也!
(明)韓文《謁陵詩》:“淡黃砑蠟花箋本,作山水、茅亭、蕉柳!
(明)唐順之《中麓草堂藏書歌》:“明回文花邊紙本,帶直欄。”
(明)瞿式耜《疊韻牡丹詩帖》:“明詩箋,黃紙,外小框,內(nèi)刻梅花殘落,極工;后刻‘蘿軒落梅箋’五字!
友人梁穎先生于歷代箋紙素有研究,嘗由上海圖書館數(shù)十萬通明清名家尺牘珍藏中,擇箋紙精美且具特色者,獨(dú)創(chuàng)分類,用心排比,成《尺素風(fēng)雅??明清彩箋圖錄》(山東美術(shù)出版社2010年2月)兩大巨冊;在此基礎(chǔ)上,又有《說箋(增訂本)》(上?茖W(xué)技術(shù)文獻(xiàn)出版社2012年3月),為第一部系統(tǒng)考述歷代箋紙形制演變、工藝技術(shù)及相關(guān)史事掌故的專著。其說唐代及宋元箋紙,嘆存世實(shí)物稀罕難見,因就歷代詩文、方志筆記、近人著述,乃至譜錄圖冊等各類文獻(xiàn),廣征博考,所獲不少。如前引張氏所揭宋代薛紹彭、沈遼、蘇軾、張即之諸札,皆已述及。不知張氏所記其他各種中,還有可資其一說者否?
四
鄭重先生在其《中國文博名家畫傳?張珩》(文物出版社2011年7月)一書中,記張氏舊友譚敬、湯臨澤等當(dāng)年仿制古畫、作假出售之事,并“把復(fù)制品帶給張蔥玉鑒定,但不說明來路。張蔥玉看了幾次之后,都認(rèn)為是新仿的東西。他心中已經(jīng)清楚是譚敬、湯臨澤等造的,只是不便點(diǎn)穿”。但《木雁齋筆記》中,則多如實(shí)備錄:
宋徽宗《四禽圖》卷:“區(qū)齋舊藏物,湯臨澤曾摹制一本,與真無異。”
袁泰《七言詩帖》:“湯臨翁嘗借余此冊去,留逾年。后于市上見管夫人《鳳舞竹卷》后有泰一詩,細(xì)觀即從此帖湊集而成者,字體如一,亦云巧矣。蓋臨翁所摹仿者,俗眼正未易辨,因記于此,以告來者!
朱德潤《秀野軒圖》卷:“藏開平譚氏時曾有摹本,幾可亂真,為美國購去,不知真龍固在是也!
尤其是元人盛懋《秋江待渡圖》軸,更揭出:“在區(qū)齋時曾有摹本,用真元紙畫,幾欲亂真,后之覽者宜慎之!辈贿^,張氏所述中,確實(shí)皆無直接批評指責(zé)之語。即便是鄭先生書中另記新中國成立后不久,張蔥玉先生一位老朋友欲將明知是假的趙原《晴川送客圖》偽本收入北京故宮博物院,請?jiān)卮藞D真跡且知譚敬等作偽實(shí)情的張蔥玉先生“不要講話”,終遭張氏堅(jiān)拒等等,張氏在著錄中也都不著一字。但對那些在古書畫上亂鈐藏印,甚至隨意題寫等污損名跡的做法,則語多直斥:
顏真卿《自書告身》卷:“卷中恭王及溥儒諸印,惡俗不可名狀,真書畫一劫也。”
李嵩《西湖圖》卷:“圖中乾隆諸璽極可厭,所謂大殺風(fēng)景者,此公是!
元人《雪篷題?》卷:“陸心源書各家小傳,大都在本人名款下,或其前后,大損厥觀,可惡可惡!
宋人《秋葵圖》軸:“幅中下方有近人藏印,印色鮮紅,且字跡糊模,大損畫面,殊為可厭。今人輒好以劣印亂蓋畫上,一無慎重之意,可慨也。”
對自己昔日的不慎或過失,也并記反思:
杜牧《張好好詩》卷:“今之司典藏之責(zé)者,亦間有亂加印章,紊亂序次;亦有為人鑒定,印章之外,書名于畫幅者,此豈典藏之所宜?抑亦為鑒家之羞?余少年時多所收藏,亦復(fù)每以印鑒識之。雖當(dāng)時以梁、安為法,僅于隙處蓋之,久亦漸悟其非。三十后所得,不復(fù)再用印記,至今非之,且引為恥。每勸人勿用印,人輒嗤焉。亦記于此,以示后之來者,其亦知所恥夫?”
邊文進(jìn)王紱合作《竹鶴雙清圖》軸:“此圖近時裱壞,致雙鶴失神,大可惜!吳中鑒家一派,皆尚新裱,每出己意,大壞古畫。余少年時亦中其流毒,后乃悟其謬也,來者其鑒諸!”
而對熟人,不管是好友還是一般相識,也都毫不客氣:
沈周《玉樓春圖》軸:“此圖本書畫皆佳,石田晚年花卉中不易多得者。后為吳湖帆截去薛題,并于牡丹上添以紫色,致?lián)p佳跡……湖帆真妄人哉!
王冕《墨梅圖》軸:“此圖安氏舊藏,《墨緣匯觀》不載,或以其疲破過甚,描補(bǔ)過多,不足為收藏家增重耳。今在陳仁濤處,陳乃妄人,諸印大可厭!
孫知微《江山行旅圖》卷:“紙色潔白如新,真宋人之作無疑……卷后歸陳仁濤,蓋印甚多。陳一俗賈,而多收諸古物,有頗可觀者!
張氏曾在其《日記》(上海書畫出版社2011年7月)1939年3月18日條下,稱陳仁濤為“俗而附風(fēng)雅者”,不知《木雁齋筆記》中所述,亦是其原因之一否?
昔日曾于《安持精舍人物瑣憶》(陳巨來著,上海書畫出版社2011年1月)中,讀到密韻樓后人蔣谷孫某年從北平藏家袁勵準(zhǔn)(玨生)處騙得清初名家王鑒《瀟湘白云圖》軸之始末種種,頗覺發(fā)噱好玩;而張蔥玉先生《木雁齋筆記》內(nèi),亦記此圖系“袁玨生舊藏,為蔣谷孫賺歸上海,以八千金售諸王伯元。其中一段故事,足補(bǔ)《書畫說鈴》”。則更知此事應(yīng)非虛構(gòu)。張氏書中,還記另一件同為袁氏舊藏名跡的米芾《虹縣詩》卷,略謂:“憶癸酉歲廠友攜來滬上,得一展玩。時索值萬金,余許以十之六,事不成,逡巡持去,仿佛如昨日事,忽忽已三十年,而此卷遂不復(fù)見。中舟卒后,所藏俱散,惟此跡不知下落,今歲始悉已流入日本矣。”而據(jù)葉恭綽先生《遐庵談藝錄》所記,當(dāng)年袁氏獲得此卷,也是巧取豪奪。其事不僅能和張氏所說互為補(bǔ)充,且可與袁氏所藏后來亦被人設(shè)計(jì)騙走之種種,相映成趣,因就葉書原文大略,移錄附此:
米元章《虹縣詩》帖……此物之流傳,頗有可紀(jì)者。乾隆末,由何人所藏移歸英煦齋(和)家。其后人不能守,至清末,乃介紹越千(紹名英,為其戚)出售,流于廠肆,輾轉(zhuǎn)為景樸孫(賢)所得。民十三,樸孫將售所藏書畫,余與馮公度合購其宋元作品多種,議價未諧。一日,袁玨生來,詢余是否決要此批作品,云可為撮合。余漫應(yīng)之。次日,樸孫允如初議。是否玨生從中斡旋,不得而知。厥后玨生向樸孫云,此事非渠不能成功,要求樸孫以《虹縣詩》帖為酬。樸孫竟未詢余,遂以與之。余經(jīng)年始知其事,亦未加詰問。今二人俱已下世,物復(fù)易主。所以書此者,亦以見煙云過眼,轉(zhuǎn)瞬皆空;巧偷豪奪,徒滋話柄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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