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分享的是聞一多先生的《雪》,北國的雪究竟是如何的呢,又是一種怎樣的感情融入,讓我們追隨李怡先生的文字,去體會聞一多先生的雪吧!
夜散下無數(shù)茸毛似的天花,
織成一件大氅,
輕輕地將憔悴的世界,
從頭到腳地包了起來;
又加了死人一層殮衣。
伊將一片魚鱗似的屋頂埋起了,
卻總埋不住那屋頂上的青煙縷
啊!縷縷蜿蜒的青煙啊!
仿佛是詩人向上的靈魂,
穿透自身的軀殼:直向天堂邁往。
高視闊步的風霜蹂躪世界,
森林里抖顫的眾生戰(zhàn)斗多時,
最末望見伊底白氅,
都歡聲喊道:“和平到了,奮斗成功了!
這不是冬投降底白旗嗎?”
聞一多在編緝《紅燭?雨夜篇》時,以黃庭堅“千林風雨鶯求友”為前序,表明了《雨夜篇》是風雨人生的真切描繪,是理想探索的如實記錄。這一思想也在詩的編緝方式上體現(xiàn)了出來,前一首《雨夜》表達了詩人在大自然風雨雷電的威懾下所產(chǎn)生的些許恐懼,還帶有涉世未深的青年人那種內(nèi)在的軟弱感。這一首《雪》則樂觀開朗、昂揚向上,仿佛就是詩人在經(jīng)歷了那么一次雷劈電擊之后所產(chǎn)生的思想飛躍,青春的激情再次點燃,生命的大河里浪濤拍岸,詩人頂天立地,傲視霜天。
詩的基本立場是生命與自然力量間的對抗。
通常生活在北溫帶地域里的中國詩人對“雪”可謂熟悉之至。雪是寒冷的,同風雨雷電一樣,它也從不受馭于人的主觀意志,總是隨心所欲地、恣意無忌地撲向人間。這是大自然向世界生靈耀示自身威力的又一表現(xiàn)。如果你是一位自我意識強烈、個性鮮明的壯士,你必然會有所觸動;當然,如果你蜷縮在厚實的服飾里、躲藏在溫暖的屋宇之下,如果你本來就無意為生命的獨立而抗爭,那么情況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這時候,“萬物皆備于我”,那漫天飛舞的雪花都變得這樣的輕盈、別致、多姿多彩,仿佛是與民同樂的上天有意識降臨人間的一點欣喜,“六出飛花入戶時,坐看青竹變瓊枝、”“竹覆春前雪,花寒劫外香”,說的就是這樣的感受。雪成了人間事物有趣的點綴,給平淡的生活橫添了不少風采,賞玩著這一美景的中國古典詩人是恬靜的、自足的。
但詩人聞一多似乎總不能恬靜自足,他的靈魂格外躁動,他的思慮尤其邃遠,他的精神也特別憂郁,面對紛紛揚揚的雪花,他難以進入到他所熟悉的中國古典詩歌的晶瑩之境中去。世界是如此的晦暗不明、破敗憔悴,雪花又何曾愿意帶給人間以生命、以生機呢?風霜雨雪都是與生命相對抗而存在的,當疲憊不堪的世界奄奄一息,自然總是迫不及待地把它送上黃泉之路,雪花就是死人的殮衣,試圖把世界緊緊地包裹起來。詩人的這一想象是新奇的,但與其說這僅僅是藝術(shù)手法上的新奇,還勿寧說是他主體精神的別致──在世界晦暗蒼茫的對立面,分明矗立著一位多么渴望生命、多么崇拜生命的聞一多!他熱血沸騰、心潮澎湃,任何生命衰敗的景象都讓他壓抑、氣悶,難以忍受,以致于在內(nèi)心深處時刻進行著生死相搏的較量!
當詩人的目光投向那一片密密匝匝的房屋,卻有令人意料不到的欣慰涌上心來。鋪天蓋地而來的漫天大雪可以縱橫四野、包裹大地,但卻無法對付“那屋頂上的青煙縷”,因為這是人的生命之所在。盡管這青煙只是輕飄飄、隱隱約約的一縷,但它本身卻是人生命能量的升華,人的生命足以沖決那貌似強大的自然力量的桎梏和壓迫,沿著自己既定的目標執(zhí)著前進。在這里,詩人又進一步賦予“青煙”神圣的內(nèi)涵:“仿佛是詩人向上的靈魂,/穿透自身的軀殼:直向天堂邁往!边@樣的生命還不是那種純粹肉體性的沖動,它是個性健全、自強不息的化身,它驅(qū)使著人類精神不斷自我發(fā)展、自我超越,并邁向那更為恢宏的目標。這或許就是人的生命超乎于一般自然存在的卓絕之處吧。這樣的生命能量,當然就是自然的威懾所不能征服的了!注視著人類生命如此壯觀的景象,聞一多激動不已,“啊!縷縷蜿蜒的青煙啊!”
帶著這一份欣喜,詩人不覺又把視野投向那郁郁蒼蒼的大森林。那里,生命與自然之力搏斗更為激烈,更為氣勢不凡。在聞一多看來,那一大片遒勁有力、茁壯成長的林木就是人類執(zhí)著向上的生命群體的化身,所以當“高視闊步的風霜蹂躪世界”之時,他們進行了這個世界上最激動人心的對抗,他們互相掩護、配合默契,終于,那不可一世的雪花稀少了,消逝了,紛紛跌落在他們的腳下,如一面鋪在地上的白旗,白旗之上,依舊是蒼翠的森林,挺拔屹立,威武不屈,于是,一遍歡騰:“和平到了!奮斗成功了!”當然,這是發(fā)自詩人內(nèi)心的聲音。
這首詩寫雪景,一共有三段,分別寫了荒地、房舍、森林三種不同的景觀。這三種景觀既彼此獨立,保持著物我空間上的對照關(guān)系,又相互過渡,具有某種時間發(fā)展上的意義。
就空間對照關(guān)系而言,荒地是人跡罕至的所在,房舍是人類生命存在的符號,森林則是宏大生命群體的象征。在荒地上,風雪肆無忌憚,為所欲為,這是因為沒有生命的存在;在房舍,人的生命雖然略嫌弱小,但卻如此執(zhí)著、如此不可抗拒,所以瘋狂的風雪不得不有所避諱、有所收斂;最后,在群體生命的奮斗對抗下,風雪終于氣盡力竭,展開了白旗。這是風雪在三個不同的空間環(huán)境所遭受的完全不同的境遇,從中顯示了生命存在的價值。
就時間發(fā)展意義來看,從荒地到房舍到森林,又似這場雪從飄落到雪過天晴的全過程。當初,風雪不可一世,仿佛要將整個世界吞咽,為世界的死亡送上一層殮衣,但在人間日漸強大的生命能量的搏斗下卻終究以失敗而告終。
無論是空間的對照還是時間的發(fā)展,《雪》都著力頌揚、激賞了人間生命的威力,唱了一曲“人定勝天”的凱歌。
顯然,《雪》所表現(xiàn)的生命觀(“人定勝天”)和藝術(shù)觀(“物我對立”)都不是對中國古典詩歌的繼承,這是“五四”時代傳入中國的西方思潮給聞一多的智慧與靈感。聞一多創(chuàng)作這首《雪》的經(jīng)歷本身也頗有點象征意味。據(jù)說是1920年冬的一天,聞一多在清華學校上作文課,老師出了一個題目──賞雪歌。聞一多素來以熱愛中國古典文學、擅長古詩古文而聞名,這一次卻別出心裁,按題寫了這首白話新詩。在白話新詩草創(chuàng)不久,聲譽并不甚佳的文化氛圍中,作文老師對這位學生的奇特之舉頗感不悅,于是無不惋惜地在作文本旁批示曰:“生本風騷中后起之秀,似不必趨赴潮流!被蛟S就是這樣的迂腐刺激了詩人吧,他反倒將《雪》珍藏起來,并收入了自編的手抄詩集《真我集》,而且還在詩中寫了后記,敘述這首詩的寫作過程,并將評語也抄了下來。
(李怡)
本文來自:逍遙右腦記憶 http://m.yy-art.cn/shici/xiandaishi/303894.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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