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李清照
庭院深深深幾許?云窗霧閣常扃。柳梢梅萼漸分明。春歸秣陵樹,人老建康城。
感月吟風(fēng)多少事,如今老去無成。誰憐憔悴更凋零。試燈無意思,踏雪沒心情。
賞析
南渡以后,清照詞風(fēng),從清新枯,變?yōu)樯n涼沉郁,這首《臨江仙》是她南渡以后的第一首能準(zhǔn)確編年的詞作。國破家亡,奸人當(dāng)?shù),個中愁苦,只能用曲筆婉達(dá)。少女時代的清純,中年時代的憂郁,一化而為老年時期的沉隱悲愴。這首詞不單是她個人的悲嘆,而且道出了成千上萬想望恢復(fù)中原的人之心情。
詞作上片寫春歸大地,詞人閉門幽居,思念親人,自憐飄零!巴ピ荷钌钌顜自S?云窗霧閣常扃”,首二句寫詞人閉門幽居。首句與歐陽修《蝶戀花》詞一樣,連用三個“深”字,前兩個“深”字為形容詞,形容庭院之深;后一個“深”字為動詞,作疑問句,加重語氣,強調(diào)深。連疊三個“深”字,乃比興之作。貌寫閨情,實蘊國恨。次句是用韓文公《華山仙女詩》“云窗霧閣事恍惚,重重翠幕深金屏”,再加強“深”的意境,“常扃”與陶靖節(jié)《歸去來辭》“門雖設(shè)而常關(guān)”,同一機杼,孤寂之心,憂憤之情,躍然紙上。詞境靜穆,不言愁苦,而使人更難為懷。云霧繚繞著樓閣,門窗常常緊閉,雖不深而似深,這是對庭院之深的具體描寫。云霧繚繞是自然狀況,是地處閩北高山地區(qū)建安所特有的,而門窗“常扃”,則是詞人自己關(guān)閉的了。這表明詞人自我幽閉閣中,不愿步出門外,甚至不愿看見外面景況,所以不僅閉門而且關(guān)窗。第三句寫的就是詞人所不愿見到的景物:“柳梢梅萼漸分明!绷彝戮G,梅萼泛青,一片早春、大地復(fù)蘇的風(fēng)光。寫景如畫,不設(shè)色,淡墨鉤線,著一“漸”字,為點睛之筆。李清照是位感情十分豐富細(xì)膩的詞人,對大自然的細(xì)微變化,有著敏感的悟性!把├镆阎盒胖痢(《漁家傲》)、“春到長門春草青,江梅些子破,未開勻”(《小重山》),在這些早期作品里,表現(xiàn)的是喜春之情?扇缃駞s怕見春光。結(jié)二句寫的就是怕見春光的原因:“春歸秣陵樹,人客建安城。”“秣陵”,即金陵、建康。建康,是詞人與丈夫趙明誠共同生活過的地方,也是他們恩愛夫妻死別的地方(趙明誠于建炎三年八月病死建康),至今丈夫還埋葬在那兒。詞人想象春天回到建康,春風(fēng)吹綠了那兒的樹,可是她再也不能與丈夫一起觀賞那兒的春光了。她只身飄泊,暫時客居建安,千里迢迢,戰(zhàn)亂頻仍,連親自去他墳上祭奠也不可能,自是不忍心看到這春光。這兩句內(nèi)涵極其豐富,所蘊含的痛楚情懷是相當(dāng)深沉的。兩句鋪敘,合時、合地,境界自成!按簹w”,時間概念:“秣陵樹”空間概念,意謂南宋偏安建康又一度春光來臨了:“人老”,“老”字,時間概念,“建康城”空間概念,痛北人將老死南陲,創(chuàng)造出一種悲慟欲絕的境界。
詞作下片,承上片怕觸景傷懷,進而追憶往昔,對比目前,感到一切心灰意冷。“感月吟風(fēng)多少事?如今老去無成”,今昔對比,無限感喟!案性乱黠L(fēng)”,即“吟風(fēng)弄月”,指以風(fēng)月等自然景物為題材寫詩填詞,形容心情悠閑自在。李清照與趙明誠是一對有較高文化修養(yǎng)的恩愛夫妻,他們共迷金石,同醉詩文,烹茗煮酒,展玩賞鑒,沉醉于富有詩意的幸福生活之中。李清照以其女性的獨特敏感和文學(xué)修養(yǎng),以春花秋菊為題材,曾寫過不少好詞!岸嗌偈隆,以強調(diào)語氣,表示很多,記也記不清了?扇缃窆律硪蝗耍昀巷h零,心情不好,什么事也做不成!盁o成”,這里并不是一般意思上的事業(yè)無成,而是承上詞意,指對“風(fēng)月”不感興趣,也不敢去接觸,什么也寫不出來。至此,詞人情緒極為激動,不禁呼出:“誰憐憔悴更凋零”!破碎山河無人收拾,詞人憔悴瘦損、流落江南。詞人在《永遇樂》中曾以“風(fēng)鬟霧鬢”描繪她的“如今憔悴”!罢l憐”二字,表明詞人身處異鄉(xiāng),孤身一人,無人可訴。而一個“更”字,道出了詞人的心境日漸一日的悲凄。結(jié)末,“試燈無意思,踏雪沒心情”。這二句并非寫實,而是舉出她一生中印象最深、與她夫妻生活最有關(guān)系,作為“感月吟風(fēng)”絕佳題材的事件!霸嚐簟,宋人最重元霄節(jié)。每逢元霄,燈市總是熱鬧非常,往往在節(jié)前幾天就陸續(xù)張燈,稱之為試燈。詞人在《永遇樂》中曾回憶當(dāng)年:“中州盛日,閨門多暇,記得偏重三五。鋪翠冠兒,捻金雪柳,簇帶爭濟楚!薄疤ぱ保沃茌x《清波雜志》卷八載:“頃見易安族人言,明誠在建康日,易安每值天大雪,即頂笠披蓑,循城遠(yuǎn)覽以尋詩,得句必邀其夫賡和,明誠每苦之也!边@兩件事,在空間上,從北(汴京)到南(建康);在時間上,從詞人青年時期到中年時期。當(dāng)年,她對這兩件事都很感興趣,可如今,卻認(rèn)為“無意思”、“沒心情”,與上片的怕見春光遙相呼應(yīng),進一步表露了詞人對一切都感到心灰意冷。下片以對往昔生活的追懷、眷戀與如今飄零異地、悲凄傷感相對比,寫出一位年老憔悴、神情倦怠的女詞人形象。
整首詞作幾乎是以口語入詞,明白曉暢,又極準(zhǔn)確、深刻地表達(dá)了詞人彼時的心理狀態(tài),對比手法的運用,情感抒發(fā)的深沉,都給人留下極深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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