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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jié)選)
陳忠實
饑餓像洪水猛獸一樣咬噬著我的心!
我走出門,村巷里死一般沉寂。沒有月亮的秋夜,田野里一片黑暗。正在孕穗的包谷林里,散發(fā)著一股濃郁的包谷棒子的膩膩的甜香氣味,我在水渠邊站住了。
我伸手摸到一根包谷桿子,掰下一個又肥又粗的棒子,三兩把撕掉嫩皮,蹲在水渠沿兒上啃起來。包谷粒兒里的乳汁竟然濺到眼睛里,我一定是啃得太猛太快了。嫩包谷粒兒在嘴里,還沒有來得及嚼爛,就滾進肚子里去了,幾乎嘗不出什么味,只覺得十分香甜。
我把啃光了的包谷芯子丟到水渠里,再伸手摸到又一個包谷棒子,卻猛然看見一個人,正站在三五步遠的大柳樹下。我一驚,一愣,從身影和體形上,立刻辨認出來,那是馬羅兒,終四季給生產(chǎn)隊看守莊稼的老光棍兒。我也不知憑什么勇氣,沒有撒腿逃遁,也沒有向他求饒,而是毫不動搖地把那個已經(jīng)抓摸到手的包谷棒子,
“
咔嚓
”
一聲掰了下來,三兩下撕開嫩皮,蹲下身,又啃起來了。
“
哼!你倒膽大
——
”
他冷笑著說。
“
跟我走!
”
馬羅吼著。
順著水渠往東走,我就看見一盞馬燈熒熒的亮光,那馬燈正掛在老光棍住的庵棚上。
“
坐下!
”
他的頭一擺,對我吼喊。
“
啊
……
嗨嗨嗨嗨嗨
……”
突然間,他放聲大哭起來,那粗啞的男人的哭聲,從他喉嚨里奔瀉出來。像小河在夏季里突然暴發(fā)山洪,挾裹著泥沙、石頭和樹枝,帶著吼聲,顫動著四野。馬羅伸出雙臂,把我抱住,碩大的腦袋壓在我的胸膛上,哭得更加不可收拾。他粗壯的身體顫抖著,兩條鐵鉗一樣的手臂夾得我的肩胛骨麻辣辣地疼了。
松開抱著我的手臂,他哭溜著聲兒顫顫地說了一句:
“
咱們
……
好苦哇
……
”
我再也支撐不住了,心酸了,腿軟了,一下子坐在茅草庵棚門口的樹根上,雙手捂住臉頰,哭起來了。
老光棍馬羅,像瘋了似的在庵棚前的草地上,跳起又落下,破口大罵:
“
你他媽的
‘
假積極
’
!你欺哄毛主席,放你媽的臭
‘
衛(wèi)星
’
!你得了獎狀,叫俺社員跟受洋罪
——
啃生包谷棒子!
”
戒備,羞愧,所有這些復(fù)雜的心情,全都隨著馬羅的罵聲跑掉了。馬羅蹦著,罵著,聲音漸漸遠了,鉆進包谷地里去了,隨之傳出咔嚓咔嚓的斷裂的脆響。
他懷里抱著一撂包谷棒子,扔到庵棚口的草地上,點燃麥草,再加上樹枝,火苗哧哧哧躥起來,冒得老高,在一個用鐵絲扭成的支架上,擺上了嫩包谷棒子。他咕噥咕噥地說:
“
咋說也不能
……
啃生的
……”
干透的樹枝燃燒起來,噼啪作響,火聲是這樣富于生氣。我坐在火堆旁,看火苗忽而落下又忽而躥高,在秋夜的黑幕中辟開的光亮的空間,隨著火苗的起落忽而縮收又忽而擴大;鹈缭跇渲ι咸S,從燃燒著的枝條上攀援到剛添加上去的樹枝上,像萬千獼猴在樹林里嬉鬧,跳躍翻跌;無數(shù)條火苗攏在一起,就組成一個火的世界,充滿了活力。
馬羅大叔坐在一塊河卵石上,兩手搭在撇開的膝頭上,挺直腰板,儼然一副用斧頭砍削出來的青石雕像;鸸庥痴罩哪,一會兒明亮,一忽兒灰暗,四方臉中央,雄踞著一寬大的蒜頭鼻子,臉頰上有兩道粗糙的大動脈似的皺紋。這張臉上,現(xiàn)在呈現(xiàn)出安詳?shù)纳駪B(tài),專注的眼神。他間或用右手里的樹枝撥弄一下火堆里的柴枝,甚至歪一歪腦袋,向火堆里吹兩口氣,然后又坐直了,卻不開口說話。
“
吃
——
熟咧。
”
他從火堆里的鐵絲架上取出一個包谷棒子,甩過來,撂到我的懷里。一股熱氣飽溶著濃烈的香甜氣味撲鼻而來。軟軟乎乎的包谷粒兒,酥軟香甜,一口咬進嘴里,我的眼淚禁不住撲灑下來了。
那晚我沒有回家,和馬羅大叔擠睡在他的庵棚里的吊床上。
(
選自《陳忠實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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