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
菲
①
一座叫楓林的村莊又一次在我紙上展開:朝霞微漾的饒北河在村前作了短暫的停留,戀戀不舍地去了遠方,茶花遍野的靈山吹來秋天的郁香,兩個桔子卿卿耳語,像一對小情侶,繾綣、羞澀,纏綿在一枝丫上。
②
一只灰雀剪開薄霧,來到后院的棗樹上,輕輕鳴叫。一棵蒼老的棗樹,根部裹滿暗黃的苔鮮,
螞蟻則順著枝,把熟爛的棗子搬回家。最后掛在樹上的棗子,讓螞蟻在整個秋天有了勞作的意義。從樹頂上升起的,是一縷炊煙,在微風(fēng)中,炊煙仿佛要向高處飄升,又像要被風(fēng)刮散。它是我的鄉(xiāng)思,不熄滅,也不彎曲,只飄散,最后溶化在薄霧間,恍惚,迷離。
③
我憶起一個老頭,個子偏矮,穿一件黑大褂,走路一晃一晃,光著頭,腰間挎一只扁簍,扛一把鋤頭,在灰雀的鳴叫聲中,向菜地出發(fā)。當(dāng)他彎入溪口的拐角,稻花淹沒了的身影在我眼中漸漸模糊,初升的太陽閃眼間跳出山梁,把大地涂抹得流光溢彩。他就是我至愛的祖父,一生熱愛酒和泥土,勤奮、善良、溫和。
④
祖父的執(zhí)著、秉性與血脈,因了饒北河的哺育。我常常跟在祖父的背后,屁股一顛一顛,走五里路的草徑,沒入一個山坳,在一片茶樹林的懷抱中,在幾塊菜地上投入一天的時光。我熱切地愛那片山野,腳踝高的青白菜還滾動著幾滴露珠,蘿卜則扎著藍頭巾像鄉(xiāng)間的女孩,質(zhì)樸、曼妙、芬芳。茶花白艷艷地墜入綠葉的簇擁,當(dāng)花香掙脫白霧的緊裹,當(dāng)蚯蚓鉆出新翻挖的土壘,山野就要漂浮勞作的人聲。祖父把鋤頭高舉過肩頂,傾盡臂力地挖下來,光亮的兩齒鉗咬進泥里,我感到大地有輕輕的震動。偶爾他也輕輕地用鋤頭磕碰拳狀的土塊,勻和地平整,鏟去的雜草用泥塊深埋。我知道,他在勞作中獲得休息。他勞作的姿勢是那么優(yōu)美,柔和而強勁,讓我想起梭羅《瓦爾登湖》中的伐木者。
⑤
其實,祖父一要挖多少遍地,我不清楚,況且一生。他每天都在那塊地里,豬屎、狗屎、牛糞,滲入每一粒泥丸,以至我遠遠地就能聞到惺忪陳腐的氣息。他仿佛不是在種菜,而是在種自己一生的時光,菜不過是他時光的一種體現(xiàn),一種對生活充滿熱血的表現(xiàn)。土地越來越肥沃,而人卻日益衰老。而我的一生只在紙上度過,在墨水中耗盡韶華,命運是何等相似。
⑥
饒北河把無垠的曠野分成了兩岸,翠綠葳蕤的是楊柳,粉眉欲墜的是桃花。我遇見過那樣的景象,饒北河沉默、內(nèi)斂,風(fēng)滑過它光潔的臉也沒有留下痕跡,只有山在漂移,天空在飛翔,一群驚飛的白鷺掠過額際,斜斜地,在另一片倒影中消失。饒北河在內(nèi)心深處洶涌,夜幕初合,星星若隱若現(xiàn),祖父還在回家的路上,激蕩的水聲旋律一樣縈繞在掌燈的窗前。它仿佛要流進村莊的夢中,向我們訴說一條河流的記憶,它那么鮮活,因為流動而保持幾千而不衰的生命,又那么多情,終與一個村莊相依。而收割后的田野顯得更加空曠,把饒北河緊緊地攬在懷中,相親相愛。
⑦
在沒有鄉(xiāng)音的城市里,我沿薄薄的紙張返回故鄉(xiāng)。那是香椿樹,從不開花;溪邊茂密的是水芹,母親正彎下腰去采;山岡上還有一座墳?zāi),那是祖父的另一個家。當(dāng)我抱著七個月的小女驄驄站在窗前,向遠方眺望時,只有星光閃耀。驄驄的眼睛烏亮,澄澈,哦,那是饒北河的碧波在蕩漾。
⑧
我在構(gòu)建一個故鄉(xiāng),溫暖、安泰、祈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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