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 言
12
歲那,一個臨近春節(jié)的早晨,母親嘆息著,并不時把目光抬高,瞥一眼那三棵吊在墻上的白菜。最后,母親的目光鎖定在白菜上,端詳著,終于下了決心似的,叫我去找個簍子來。
“娘”我悲傷地問,“您要把它們……”
“今天是大集。”母親沉重地說。
“可是,您答應過的,這是我們留著過的……”話沒說完,我的眼淚就涌了出來。“我們種了一百零四棵白菜,賣了一百零一棵,只剩下這三棵了……說好了留著過包餃子的……”我哽咽著說。
母親靠近我,掀起衣襟,擦去了我臉上的淚水。透過??的淚眼,我看到母親把那兩棵較大的白菜從墻上摘下來。最后,那棵最小的、形狀圓圓像個和尚頭的也脫離了木橛子,擠進了簍子里。我熟悉這棵白菜。因為它生長在最靠近路邊那行的拐角處,小時被牛踩了一腳,一直長得不旺。我和母親格外關照它。盡管還是小,但卷得十分飽滿,收獲時母親拍打著它,
感慨地對我說:“你看看它,你看看它……”在那一瞬間,母親臉上洋溢著欣喜的表情,仿佛拍打著一個歷經磨難終于長大成人的孩子。
去集市的路上。寒風凜冽,有太陽,很弱,仿佛隨時都要熄滅似的。我的手很快凍麻了,簍子跌在地上,簍底有幾根蠟條跌斷了,那棵最小的白菜從簍子里跳出來,滾到路邊結著白冰的水溝里,根跌損了。母親在我頭上打了一巴掌,然后小心又匆忙地下到溝底將它抱上來放進簍子。我知道闖了大禍,哭著說:“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母親的臉色緩和了,沒再打罵我,只用一種溫暖的腔調說:“不中用,把飯吃到哪里去了?”然后蹲下身,將背簍的木棍搭上肩頭。
終于挨到了集上。母親將簍子放在七姥爺的旁邊,就讓我去上學。我也想走,但看到一個老太太朝著我們的白菜走了過來。她用細而沙啞的嗓音問了白菜的價錢,搖搖頭,看樣子是嫌貴。但她沒有走,而是蹲下,揭開那張破羊皮,翻動著我們的三棵白菜。她把那棵最小的白菜上那半截欲斷未斷的根拽了下來,然后又用枯柴一樣的手指,逐棵地戳著我們的白菜。撇著嘴說我們的白菜卷得不緊。母親用憂傷的聲音說:“大嬸子啊,這樣的白菜您還嫌卷得不緊,那您就到市上,看看哪里還能找到卷得更緊的?
”
我對這個老太太充滿了惡感,你拽斷了我們的白菜根也就罷了,可你不該昧著良心說我們的白菜卷得不緊。我忍不住冒出了一句話:“再緊就成了石頭蛋子了!”老太太驚訝地看著我。母親轉回頭批評我:“小小孩兒,說話沒大沒小的!”
老太太撕扯著那棵最小的白菜上那層已干枯的菜幫子。我十分惱火,便刺她:“別撕了,你撕了讓我們怎么賣?!”
“你這個小孩子,說話怎么就像吃了槍藥一樣呢?”老太太嘟噥著,但撕扯菜幫子的手卻并不停止。
她終于還是將那層干菜幫子全部撕光,露出了鮮嫩、潔白的菜幫。這樣的白菜包成餃子,味道該有多么鮮美!老太太抱著白菜站起來,讓母親給她過秤。終于核準了重量,老太太說:“俺可是不會算賬。”
母親因偏頭痛,算了也沒算清,對我說:“社斗,你算。”
我找了根草棒,用剛學的乘法,在地上算著。我報了一個數字,母親跟著報出。
“沒算錯吧?”老太太用不信任的目光盯著我說。
“你自己算就是了。”我說。
“這孩子,說話真是暴躁。”老太太低聲嘟噥著,從腰里摸出一個骯臟的手絹,層層揭開,露出一沓紙票,沾了些唾沫,一張張地數著。她終于將數好的錢交到母親的手里。我看到七姥爺尖銳的目光在我臉上戳了一下,然后移開。
我放了學回家,一進屋就看到母親正坐在灶前發(fā)呆。三棵白菜都躺在蠟條簍子里,那棵最小的因剝去了干幫子,已經受了嚴重的凍傷。我的心猛地一沉,知道最壞的事情已經發(fā)生了。母親抬起頭,眼睛紅紅地看著我,許久,用一種讓我終生難忘的聲音說:“孩子,你怎么能這樣呢?你怎么能多算人家一毛錢呢?”
“娘”我哭著說,“我……”
“你今天讓娘丟了臉……”母親說著,兩行淚掛在了腮上。
這是我看到堅強的母親第一次流淚,至今想起,心中依然沉痛。
(選自《雜文選刊》.4
有刪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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