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周邦彥《夜飛鵲·河橋送人處》
河橋送人處,涼夜何其。斜月遠墮余輝。銅盤燭淚已流盡,霏霏涼露沾衣。相將散離會,探風前津鼓,樹杪參旗。華驄會意,縱揚鞭、亦自行遲。
迢遞路回清野,人語漸無聞,空帶愁歸。何意重紅滿地,遺鈿不見,斜逕都迷。兔葵燕麥,向殘陽欲與人齊。但徘徊班草,欷?酹酒,極望天西。
【注釋】
① 涼夜何其:意指夜深尚未天明。涼也作“良”。
② 離會:離別前的餞行聚會。
③ 樹杪(miǎo)參(cēn)旗:樹杪,樹梢。參旗,星辰名,初秋時于黎明前出現(xiàn)。樹杪參旗,指樹梢上的夜空中散布著點點繁星。
④ 兔葵燕麥:野葵和野麥。
⑤ 班草:布草而坐。
⑥ 欷?(xū):嘆息聲。酹(lèi)酒:以酒灑地面祭。
【參考譯文】
在河橋旁的亭中送別情人,久久惜別,深夜里彌漫著涼意,竟不知到了什么時分。殘月曳著余輝遠遠地向西斜墜,銅盤中的蠟燭也即將燃盡,清涼的露水打濕了衣襟。臨別前短暫的相聚即將散離了,探頭聽聽隨風傳來的渡口鼓聲,看看樹梢上空參旗星的光影,已是到了黎明時分。那花驄馬仿佛會解人意,縱使我揚鞭催趕,它也只是自顧慢慢緩行。
送別情人,我滿懷離愁孤零零地踏上了歸途,漸漸聽不到渡口上那嘈雜的人聲。原野上空曠清寂,歸途竟是那么遙遠寂靜。我沒想到再次來到當初與她分別的地方時,不僅未見她的一點遺跡,連偏斜的小路也都難辨迷離。低照的斜陽映照著兔葵、燕麥長長的影子仿佛與人相齊,我在那曾與她相偎過的草叢邊徘徊往復,以酒澆地,欷不止,放眼西方,空自斷魂。
【參考譯文二】
在河橋送人的地方,夜晚月白風清。斜月遠遠地落下余輝。銅盤的蠟燭已經(jīng)燃盡,霏霏涼露打濕了衣衫。餞行的酒宴將要散去,細聽隨風傳來的渡口更鼓,看樹梢上參旗星一閃一閃;嬹R好像通曉人意,縱使我猛揚鞭也走得很慢。
清冷的郊野小路彎彎,行人漸漸稀少不聞人語,我空自回去滿懷愁怨。沒想到又路過前次分別之地,一點也尋不到她的遺蹤,斜曲的小路讓人迷亂。野草野麥郁郁青青,在斜陽下高簇和人比肩。我只得在草地徘徊,以酒澆地欷?感嘆,極目遠望西天。
【創(chuàng)作背景】
這首詞是因回憶曾有的一次送別而作的。周邦彥重游故地,想起過去的離別之情景,有感而作此詞。其創(chuàng)作時間未詳。
【賞析】
這首詞調(diào),創(chuàng)自清真。寫離別情景,故能隨意馳騁,而又與音調(diào)協(xié)合,具聲樂美。
詞上片寫送別,下片寫別后之思。詞中運用陪襯、反襯、熔情入景、化用前人詩文之語等多種手法,細膩曲折地寫出了送別懷人的悲凄與深情。全詞所表現(xiàn)的惜別、懷舊之情,顯得極為蘊藉,只于寫景、敘事、托物上見之,而不直接流露。
起兩句“河橋送人處,良夜何其?”寫送別的地點、時間。時間是夜里,夜是美麗的,又是溫馨可念的,故曰“良”;聯(lián)系后文,地點是靠近河橋的一個旅店或驛站;用《詩。小雅。庭燎》的“夜如何其”問夜到什么時分了,帶出后文。“斜月遠墮余輝;銅盤燭淚已流盡,霏霏涼露沾衣。”夜是露涼有月的秋夜。但送別情人;依依不舍,故要問“夜何其”,希望這個臨別溫存的夜晚還未央、未艾?墒沁@時候,室內(nèi)銅盤上已是蠟盡燭殘,室外斜月余光已漸收墜,霏霏的涼露濃到會沾人衣,居然是“夜向晨”了,即是良夜苦短、天將向曉的時候。這三句以寫景回答上文;又從景物描寫上襯托臨別時人心的凄惻和留戀。“斜、墮、余、涼”,都是帶有感情色彩的字:“燭淚”更是不堪。周邦彥詞喜運化唐詩。“燭淚”句即運化杜牧《贈別》詩“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李商隱《無題》詩“蠟炬成灰淚始干”!
“相將散離會,探風前津鼓,樹杪參旗。”收束前面描寫,再伸展一層,說臨別前的聚會,也到了要“散離”的時候,那就得探看樹梢上星旗的光影,諦聽渡口風中傳來的鼓聲,才不致誤了行人出發(fā)的時刻!
“參旗”,星名,它初秋黎明前出現(xiàn)于天東,更透露了夜的季節(jié)性。鼓,可能指渡頭的更鼓,也可能指開船鼓聲,古代開船有擊鼓為號的。觀察外面動靜,是為了多留些時,延遲“散離”,到了非走不可的時候才走,從行動中更細膩的寫出臨別時的又留戀、又提心吊膽的心情。“花驄會意,縱揚鞭、亦自行遲。”寫到出發(fā)。大約從旅舍到開船的渡口,還有一段路,故送行者,又騎馬送了一段。從騎馬,見出送行者是男性;從下文“遺鈿”,見出行者是女性。這段短途送行,作者還是不忍即時與情人分別,希望馬走得慢點,時間挨得久點。詞不直說自己心情,卻說馬兒也理解人意,縱使人要揮鞭趕它,它也不忍快走,這里用擬人手法,將離情別緒層曲婉轉(zhuǎn)的道出!
過片“迢遞路回清野,人語漸無聞,空帶愁歸。”三句接寫送別后歸途。情人一去,作者孤獨地帶著離愁而歸,故頓覺野外寂寞清曠,歸途遙行,對同一空間的前后不同感覺,也是細膩地反映送別的復雜心情。“何意重經(jīng)前地,遺鈿不見,斜徑都迷。”這三句是一個大的轉(zhuǎn)折,轉(zhuǎn)得無痕,使人幾乎難以辨認。讀了這幾句,才了解上面所寫的,全是對過去的回憶,從這里起才是當前之事,這樣,才使人感到周詞結構上的細微用心,時空轉(zhuǎn)換上的大膽處理,感到這里真能使上片“盡化云煙”!逗=嬚f詞》說“河橋”句是“逆入”,“前地”句是“平出”,“逆”即逆敘以往,“平”即平敘當前。這里的第一句領起后文。直貫到全詞結尾;第二句情人去后,不見遺物,更無余香余澤可求;第三句寫舊時路徑,已迷離難認,“兔葵燕麥,向斜陽、影與人齊。”送別是晚上和天曉時候;重游則傍晚,黃昏中的斜陽,照著高與人齊的兔葵、燕麥的影子。這兩句描繪“斜徑都迷”之景,有意點出不同期間;又用劉禹錫《再游玄都觀》詩序“惟兔葵燕麥,動搖于春風有”的典故,表示事物變遷之大。感慨人去物非的細膩心情,完全寄寓于景,不直接流露,故《藝蘅館詞選》載梁啟超評這兩句詞說:“與柳屯田之‘曉風殘月’,可稱送別詞中雙絕,皆熔情入景也。”下面三句:“但徘徊班草,欷?酹酒,極望天西。”說過去列坐的草地上,徘徊酹酒,向著情人遠去的西邊方向,望極天邊,而欷?嘆息,不能自已。“欷?”二字,直接摹態(tài)抒情。
這首詞寫情細膩、沉著,語句起伏頓挫,結構上層層伸展,時空變幻靈動飛揚,過渡自然,風格上哀怨而渾雅,堪稱送別懷人作品中的上乘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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