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淘沙?簾外五更風(fēng)
李清照
簾外五更風(fēng)，吹夢無蹤。畫樓重上與誰同？記得玉釵斜撥火，寶篆成空。
回首紫金峰，雨潤煙濃。一江春浪醉醒中。留得羅襟前日淚，彈與征鴻。
《全宋詞》卷二刊此詞為李清照存目詞。盡管此詞的歸屬尚存異議，但把詞的內(nèi)容與詞人的經(jīng)歷對照起來看，定為李清照所作應(yīng)該說是沒有什么疑問的。全詞寫對往事的追念，抒發(fā)了孑然一身、孤苦伶仃的感慨。陳廷焯《白雨齋詞話》謂：“凄絕不忍卒讀，其為德夫（趙明誠）作乎！”這是頗有見地的。
詞的上片：“簾外五更風(fēng)，吹夢無蹤�！痹谝黄鄾鰬驯е幸饘ν魷剀�生活的回憶。“五更”，這是一天中最陰暗、最寒冷的時(shí)辰，“五更風(fēng)”也最為凄緊。睡夢中的“我”被風(fēng)聲的攪擾和寒氣的侵逼所驚醒，醒來之后愈感枕冷衾寒，無限孤獨(dú)。“畫樓重上與誰同？”是說再也沒有往日攜手同上高樓的閨中知己了，與《孤雁兒》中“吹蕭人去玉樓空，腸斷與誰同倚。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個(gè)人堪寄”所抒發(fā)的是同一感情�！坝浀糜疋O斜撥火，寶篆成空�！鼻耙痪渑c詞人在《金石錄后序》中所追述的她與丈夫趙明誠在歸來堂中度過的那段美好溫馨的生活是吻合的�！皳芑稹奔础胺恪�。蔡伸《滿庭芳》“玉鼎翻香，紅爐疊勝，綺窗疏雨瀟瀟�！睂懙谋闶情|中這一旖旎風(fēng)光。但與寶篆一詞合起來看，還有一層一直未被人注意的隱義�！皩氉庇卸x：一指香爐中升起的裊裊爐煙，曲折回環(huán)狀如古篆之體；一指古代道書、秘籍都是用古篆書寫，故稱道書、秘籍為寶篆。王勃《乾元殿頌?序》：“靈爻密發(fā)，八方昭大有之和；寶篆潛開，六合啟同人之會(huì)。”序文中的“大有”、“同人”皆為《周易》卦名。前者乃盛世至治之象，后者乃同心共濟(jì)之象�！皩氉煽铡�，言當(dāng)時(shí)曾因爐煙而預(yù)卜它年共享太平，志同道合以了此生，而今回首往事盡成空愿，如爐煙之飄散，已無蹤跡�！坝疋O斜撥火”句，并非泛泛之細(xì)節(jié)回憶。按蘇軾《翻香令》詞：“金爐猶暖麝煤殘，惜香更把寶釵翻�！覉D得，氤氳久，為情深、嫌怕斷頭煙�！睋�(jù)蘇詞可知，“玉釵斜撥火”正是“嫌怕斷頭煙”之意。俗謂夫妻不能偕老，曰“燒斷頭香”。
詞的下片：“回首紫金峰，雨潤煙濃。一江春浪醉醒中。”這三句詞也與建炎三年（1129）趙明誠病逝建康（今南京）以后詞人的遭遇相吻合。“紫金峰”即建康之鐘山。《廣弘明集》卷三十錄陳徐孝克（徐陵弟）《仰合令君攝山棲霞寺山房夜坐六韻》詩：“戒壇青云路，靈相紫金峰�！睋�(jù)《輿地志》載：攝山在江蘇江寧縣東北，亦名棲霞山。攝山乃鐘山之支脈，兩山相望可見。徐詩中所言“靈相紫金峰”就是指鐘山而言（王學(xué)初《李清照集校注》失考）。趙明誠于建炎三年病逝建康，易安大病。是年冬因張飛卿玉壺頒金事，乃到越州外廷投獻(xiàn)家中銅器。此后因虜勢日逼，易安乃隨御舟逃難江中，此詞當(dāng)作于這一時(shí)期�！盎厥住迸c“記得”俱以回憶追述口吻出之，然所憶情事及時(shí)間卻有喜憂先后之別�！坝疋O斜撥火”乃是對歸來堂中溫馨生活的追憶；“回首紫金峰”則是易安逃離建康（今南京）時(shí)追悼亡夫，望中淚眼但見“雨潤煙濃”�！耙唤本浠美铎稀队菝廊恕贰皢柧苡袔锥喑睿∷埔唤核驏|流”詞意，言愁如一江春浪，流無盡時(shí)，醉中醒中俱在心頭。歇拍“留得羅襟前日淚，彈與征鴻”。乃指明誠卒后悲痛欲絕，此不盡之淚非羅襟所能盡?。康與之《憶秦娥》詞：“天寒尚怯春衫薄。春衫薄。不堪?淚，為君彈卻�！睋�(jù)此可知，“留得羅襟前日淚”，乃指從前明誠卒時(shí)悲泣之淚，至今?而未盡�！皬椗c征鴻”，既是說往事雖隨征鴻而去，杳無蹤跡，然思念亡人淚猶在襟，也是說襟上余淚（心中余悲）只能彈與征鴻（訴與征鴻），更無人間親人可訴。如此作結(jié)，將全詞抒發(fā)的憂愁、悲哀與孤苦無依之情推向高潮，直可令讀者不忍卒讀，為之憮然掩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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