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
汪曾祺
劉小紅長得很好看,
大眼睛,
很聰明,
一街的人都喜歡她。
這里已經(jīng)是東街的街尾,
店鋪和人家都少了。比較大的店是一家醬園,
坐北朝南。醬菜里有
一種麒麟菜,
即百花菜,
不貴,
包在荷葉里。麒麟菜是脆的,
半透明,
不很咸,
白嘴就可以吃。孩子買了,
一邊走,
一邊吃,
到了家已經(jīng)吃得差不多了。
醬園對面是周麻子的果子攤。隔壁是楊家香店。楊家香店的斜對面,
隔著兩家人家,
是周家南貨店,
亦稱雜貨店。這家賣的東西真雜。老板一天說不了幾句話,
跟人很少來往,
見人很少打招呼,
有點(diǎn)不近人情。他生活節(jié)省,
每天青菜豆腐湯。有客人來,
不敬煙,
不上點(diǎn)心,
連茶葉都不買一包,
只是白開水一杯。因此有人從《百家姓》上摘了四個字,
作為他的外號:
“白水竇章”。白水竇章除了做生意,
寫賬,
沒有什么別的事。不看戲,
不聽說書,
不打牌,
一天只是用一副骨牌“打通關(guān)”,
打累了,
走到門口閑著�？磥硗腥�,
看狗,
看碾坊里放青回來的騾馬,
看鄉(xiāng)下人趕到湖西歇伏的水牛,
看對面店鋪里買東西的顧客。
周家南貨店對面是一家絨線店,
是劉小紅家開的。絨線店賣絲線、花邊、絳子,
還有一種上了漿的紗條,
叫做“鱔魚骨子”,
是捆扎東西用的。絨線店賣這些東西不用尺量,
而是在柜臺邊刻出一些道道,
用手拉長了這些東西在刻出的道道上比一比。
劉老板夫婦就這么一個女兒,
嬌慣得不行,
要什么給什么,
給她的零花錢也很寬松。劉小紅從小愛吃零嘴,
這條街上的零食她都吃遍了。她最愛吃的是熟藕。
正對劉家絨線店是一個土地祠。土地祠廂房住著王老,
賣熟藕。王老無兒無女,
孤身一人,
一輩子賣熟藕。全城只有他一個人賣熟藕。煮熟藕很費(fèi)時間,
一鍋藕得用微火煮七八個小時,
這樣才煮得透,
吃起來滿口藕香。王老夜里煮藕,
白天賣,
睡得很少。他煮藕的鍋灶就安在劉家絨線店門外右側(cè)。
小紅很愛吃王老的熟藕,
幾乎每天上學(xué)都要買一節(jié),
一邊走,
一邊吃。小紅十一歲上得了一次傷寒,
吃了很多藥都不見效。她在床上躺了二十多天,
街坊們都來看過她。她吃不下東西。王老到南貨店買了蜜棗、金橘餅、山楂糕給送來,
她都不吃,
搖頭。躺了二十多天,
小臉都瘦尖了,
媽媽非常心疼。一天,
她忽然叫媽:
“媽!
我餓了,
想吃東西。”
媽趕緊問:
“想吃什么?
給你下一碗餃面?
”小紅搖頭。“沖一碗焦屑?
”小紅搖頭。“熬一碗稀粥,
就麒麟菜?
”小紅搖頭。“那你想吃什么?
”“熟藕。”
那還不好辦!
小紅媽拿了一個大碗去找王老,
王老說:
“熟藕?
吃得!
她的病好了!
”
王老挑了兩節(jié)煮得透透的粗藕給小紅送去。小紅幾口就吃了一節(jié),
媽忙說:
“慢點(diǎn)!
慢點(diǎn)!
不要吃得那么急!
”
小紅吃了熱藕,
躺下來,
睡著了。出了一身透汗,
覺得渾身輕松。
日子過得真快,
轉(zhuǎn)眼小紅二十了,
出嫁了。婆家姓翟,
也是開絨線店的。翟家絨線店開在北市口。北市口是個熱鬧地方,
翟家生意很好。丈夫原是小紅的小學(xué)同學(xué),
還做了兩年同桌,
對小紅也很好。
北市口離東街不遠(yuǎn),
小紅隔幾天就回娘家看看,
幫王老拆洗拆洗衣裳。
王老輕聲問小紅:
“有了沒有?
”小紅紅著臉說:
“有了。”“一定是個白胖小子!
”“托您的福。”
王老死了。
早上來買熟藕的看看,
一鍋煮熟藕,
還是溫?zé)岬?
可是不見王老來做生意。推開門看看,
王老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斷了氣。
小紅正在坐月子,
來不了。她叫丈夫到周家南貨店買了一對“大八”,
到楊家香店“請”了三股香,
叫他在王老靈前點(diǎn)一點(diǎn),
叫他給王老磕三個頭,
算是替她磕的。
王老死了,
全城再沒有第二個人賣熟藕。
但是煮熟藕的香味是永遠(yuǎn)存在的。
(
選自《長江文藝》)
（
1
）下列對本文相關(guān)內(nèi)容和藝術(shù)特色的分析和鑒賞，最恰當(dāng)?shù)膬身?xiàng)是（
）（
）
(5
分
)
A
．作品開頭寫“劉小紅長得很好看,
大眼睛,
很聰明,
一街的人都喜歡她”，說明王老也不例外，他和小紅之間有深厚的情誼。
B
．本篇文章以華麗的語言寫風(fēng)土人情，為小說中的人物出場做好環(huán)境的渲染、氣氛的烘托，是一種別致的鋪墊。
C
．小說還以調(diào)侃的筆調(diào)寫了周家南貨店的老板——
有點(diǎn)不近人情的守財(cái)奴，毫無趣味的吝嗇鬼，外號“
白水竇章”
。
D
．王老死后，小紅坐月子不能來，叫她丈夫給王老磕三個頭,
算是替她磕的，可見小紅對王老的孝心和情誼。
E
．劉小紅婚后回娘家，王老與她的一段對話顯得有些不合情理，應(yīng)該只有父母才能問及，王老這樣問有些不合身份。
（
2
）汪曾祺的小說頗有其
（
6
分）
（
3
）小說結(jié)尾說“但是煮熟藕的香味是永遠(yuǎn)存在的”，請結(jié)合作品分析“香味”有哪些內(nèi)涵？（
6
分）
（
4
）小說的主人公是王老，但刻畫劉小紅的文字偏多，請?zhí)骄孔髡哌@樣安排的理由。（
8
分）
參考答案：中小學(xué)作文閱讀答案網(wǎng)整理
11
．（1
）選CD
。選C
得3
分，選D
得2
分，選A
得1
分（A
項(xiàng)，他們之間有深厚的情誼太絕對，只能說他們之間有可能有深厚的情誼；B
項(xiàng)，本篇文章以淡雅的筆觸摹寫風(fēng)土人情，而非華麗的語言；E
項(xiàng)，劉小紅婚后回娘家，王老與她的一段對話初讀似乎顯得有些不合情理，細(xì)讀卻發(fā)現(xiàn)其中飽含兩人之間深厚的忘年情誼。）
（2
）
①語言淡雅、樸素、自然、潔凈，卻又韻味十足。②情節(jié)結(jié)構(gòu)從容舒緩、散漫隨便，沒有尖銳激烈的矛盾沖突。小說先以劉小紅起頭，卻不接下去寫劉小紅，而是宕開一筆，寫街上的各家店鋪，然后才是劉小紅家的絨線店，最后才寫到賣熟藕的王老。③在塑造人物方面，人物著色淺淡，絕少鉛華，不作故意的褒貶和抑揚(yáng)。如作者以調(diào)侃的口氣寫到“白水竇章”，說他是有點(diǎn)不近人情的守財(cái)奴，但也絕非大奸大惡之人。（每點(diǎn)
2
分,
每點(diǎn)答出部分關(guān)鍵詞即可）
（3
）（6
分）①熟藕的香味；②美好甜蜜的生活；③人與人之間美好真摯的情感；④勤勞善良的品質(zhì)；⑤淳樸的民風(fēng)。（結(jié)合文本答出任意3
點(diǎn)即可得6
分）
（4
）（8
分）①小說敘寫小紅得了傷寒，王老到南貨店買了蜜棗、金橘餅、山楂糕給送來，小紅最終因吃了熟藕得以好轉(zhuǎn)，間接表現(xiàn)王老的的熱心善良。 ②作者描寫小紅幫王老洗拆衣服的細(xì)節(jié)，表現(xiàn)王老對小紅有父母親人般的關(guān)愛。③作者記述王老與婚后小紅的一段對話，從正面表現(xiàn)王老對小紅有著父親般的關(guān)愛。④作者明寫劉小紅，暗寫王老，使小說更有情趣。⑤小說用更多筆墨描寫小紅出嫁前后的情景，在人物關(guān)系中深刻表現(xiàn)中國傳統(tǒng)的淳樸民風(fēng)以及人情之美。（一點(diǎn)2
分，答出任意4
點(diǎn)8
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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