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輟學(xué)后在郵局當(dāng)學(xué)徒,盡管他身材瘦削,性格內(nèi)向,衣衫簡陋,但在他那個圈子里的姑娘們卻都是靠私下里抽簽來決定誰有幸做他的女伴,而他一直與她們這樣廝混。
直到有一天,他遇見了費爾明娜?達薩,天真的日子就此結(jié)束了。
那一天他去一戶人家送信,從縫紉室前經(jīng)過時,弗洛倫蒂諾透過窗子看見一個上了年紀(jì)的婦人和一個少女,兩人坐在一起讀書。朗讀沒有中斷,但女孩抬眼看了看是誰走過窗前。正是這偶然的一瞥,成為這場半世紀(jì)后仍未結(jié)束的,驚天動地的愛情的源頭。
天真的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開始了他孤獨狩獵者的秘密生涯。從早七點起,她就獨自一人坐在花園中一條不易被發(fā)現(xiàn)的長椅上,在杏樹的樹蔭下假裝讀一本詩集,直到看見那位可望而不可即的姑娘走過。她身著藍色條紋校服,帶吊襪帶的長襪一直拉到膝頭,腳下一雙系著交叉鞋帶的男士短靴,一條粗粗的辮子從后背垂至腰間,辮梢上系著一個蝴蝶結(jié)。她走起路來有一種天生的高傲,昂首挺胸,目不斜視,步履輕快,鼻翼微收,交叉的雙臂緊抱著胸前的書包。她走路的樣子就像一頭小母鹿,仿佛完全不受重力的束縛似的。在她身旁,身穿圣方濟各會的褐色修士服、系著修士腰帶的姑媽以吃力的步伐緊緊跟隨,不給別人留出絲毫靠近她的空當(dāng)。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每天看著她們來回經(jīng)過四次,星期日還有一次看著她們望完大彌撒從教堂走出來的機會。只能看見自己心愛的姑娘,他就心滿意足了。慢慢地,他將她理想化了,把一些不要可能的美德和想象中的情感全都歸屬于她。兩個星期后,除了她,他已經(jīng)什么都不想了。他決定給她寫一張簡短的便條,便條兩面都被他用書記員般漂亮的字體寫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但便條在口袋里裝了好幾天,他卻一直不知該如何交給她。就在想法子的過程中,他每晚臨睡前又會寫上好幾頁。于是,最初的一封短信變成了一部寫滿甜言蜜語的寶典。里面詞句的靈感都來自在花園等待時因反復(fù)閱讀而背下來的書籍。
為找到送信途徑,他試圖認識幾個奉獻日學(xué)校的學(xué)生?墒,她們和他的世界相距太遠了。而且,反復(fù)衡量后,他覺得讓其他人知道自己的意圖并非明智之舉。他還打聽到,費爾明娜?達薩剛到這里不久,有人邀請她參加一次星期六舞會,而她的父親只說了一句斬釘截鐵的話就阻止了她:“什么時候,做什么事!
信已經(jīng)正反兩面寫了六十張紙了,此時,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再也無法承受心事的負擔(dān),將自己的秘密一股腦兒地傾訴給了母親,他唯一可以交心的人。特蘭西多?阿里薩被兒子的純真愛情感動得老淚縱橫,嘗試用自己的智慧之光為兒子引路。她首先說服兒子不要把那沓寫滿情詩的信紙交給她,因為那樣只會嚇著他夢中的姑娘。她猜想在有關(guān)心靈的事上,姑娘和他一樣是個嫩瓜。第一步,她對兒子說,應(yīng)該首先讓她發(fā)現(xiàn)他的熱情,這樣他的表白才不會令她感到唐突,而且也讓她有時間考慮。
“但最重要的是,”她對兒子說,“你首先要攻克的不是她,而是她的姑媽。”
這兩條勸告無疑是明智的,但是晚了一些。事實上,那一天當(dāng)費爾明娜心不在焉地給她姑媽讀著課文,抬起頭來看看誰從走廊里經(jīng)過的一剎那,阿里薩的落落寡歡的神態(tài)便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晚上吃飯時,父親談起那份電報,她便知道阿里薩到她家干什么來了,也知道他所從事的職業(yè)。這些消息使她興趣大增,因為她跟當(dāng)時許多人一樣,認為電報的發(fā)明應(yīng)該同魔法有點關(guān)系。因此,當(dāng)她第一次看見阿里薩坐在小公園的樹下讀書時,便一眼認出了他,并且沒有引起她絲毫的不安。其實,她的姑媽早在幾個星期之前,就發(fā)現(xiàn)阿里薩在那里了,只是沒有讓侄女知道而已。以后每逢星期日做完彌撒從教堂出來,她們都見到他。那時,姑媽才明白小伙子如此頻繁地同她們相遇并不是偶然的。她說:"他處心積慮地纏著我們,大概不是為了我。"盡管她身穿教服,舉止在重,但還是具有生活的本能和復(fù)雜的心理,那是她的美德。一想到有一個男子對她的侄女發(fā)生興趣,她就難以遏止心中的激動。費爾米納對愛情還沒有感到好奇,阿里薩只使她產(chǎn)生了一點兒憐憫,她覺得他似乎是個病人。但是她姑媽對她說,必須在一起生活很久,才能了解一個男人真正的性格,而且她深信,那個坐在公園里守著她們的年輕人,害的準(zhǔn)是相思病。
費爾明娜是一對沒有愛情的夫婦生下的獨女。姑媽對她既理解又疼愛。自從她母親死后,就是這位姑媽在撫養(yǎng)著她。她跟洛倫索達薩的關(guān)系,更象是孩子的母親,而不象是姑媽。因此,阿里薩的出現(xiàn),使她們增加了一項隱秘的消遣。為了打發(fā)漫長的時光,她們發(fā)明了許多不讓外人知曉的娛樂。每天四次,當(dāng)她們穿過洛斯?埃萬赫利奧斯小公園時,兩個人都用一道飛快的目光急切地捕捉那個瘦弱、靦腆、不起眼兒的"哨兵"。不管天氣如何炎熱,他總是穿著黑衣服,在樹下佯裝讀書。"他在。"姑媽和侄女中誰第一個發(fā)現(xiàn)他,誰就忍住笑這么說。這時,他才抬起頭來,目送那兩位嚴(yán)肅的女子目不旁視地穿過公園。她們距他的生活十分遙遠。
"可憐的孩子,"姑媽說,"我和你在一起,他不敢過來。但是,如果他真是愛你,總有一天他會湊過來,遞給你一封信。"
姑媽預(yù)見到戀愛將會經(jīng)歷種種磨難,便教她熟悉書寫體的筆跡,那是互通款曲所不可缺少的手段。阿里薩那些出人意料的既聰明又無真的花招,使費爾明娜產(chǎn)生了新的好奇心,但是幾個月過去了,她還沒有想到更遠。她并不知道在什么時候她的這種消道會突然變成焦慮,全身的血液會沸騰起來,產(chǎn)生一種急切地想看到他的渴望。一天晚上,她居然驚醒過來,她看到他在黑暗中站在床邊注視著她。那時,她從內(nèi)心希望姑媽能夠言中。她祈求上帝給他勇氣,把信交給她,她想知道信里到底說了些什么。
但是她的懇求沒有被理睬,而是相反,因為這正好發(fā)生在阿里薩跟母親談話的時候,母親勸他不要馬上遞交那封長達七十頁紙的情書。結(jié)果,費爾米納只好一直等到年底,隨著十二月份寒假的臨近,她的焦慮變成了絕望,她不安地暗問,在她休假的三個月時間里,為了他們能夠見面,她該怎么辦?這個問題直到圣誕節(jié)的夜晚才得到解決。那天晚上,一種預(yù)感震撼著她,她覺得他在坐午夜彌撒的人群中凝視著她。她感到不安,心臟象要從嘴里跳出來。她不敢回過頭去,因為她坐在父親和姑媽之間。她只好竭力克制自己,以便不讓他們察覺她的驚慌不安。但是,當(dāng)人們蜂擁擠出教堂時,她感到在混亂的人群中,他顯然就挨在她身邊。在離開中殿時,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迫使她通過人們的肩膀上方望去,她看到了兩只冰冷的眼睛、一張紫色的面孔和被愛情的恐懼弄僵了的雙唇。他的大膽使她暈眩,為了不致跌倒,她趕快抓住了姑媽的手臂。姑媽透過花邊露指手套感到她手上滲出了冷汗,于是做了一個幾乎不為人察覺的暗號,表示了她無條件的支持,激勵她振作起來。在柱廊上的彩燈下,在爆竹、大鼓的巨響和渴望和平的人群的呼喊聲中,阿里薩象個夢游癥患者似的恍恍惚惚,眼里含著淚花,觀賞著節(jié)日的盛況,一直游蕩到天明。他仿佛覺得那天晚上誕生的不是救主,而是他自己。
下一個星期,每逢午覺時刻,他從費爾米鋼門前無望地走過時,就更加恍惚了,他看到姑娘總是跟姑媽一起坐在往廊的扁桃樹下。那情景跟他第一個下午在縫紉房前看到的一模一樣:姑娘正在為姑媽讀課文。但是,費爾明娜換了新裝,她沒有穿學(xué)生制服,穿了一件多措麻紗長裙。象古希臘女子穿的寬大無袖衫那樣,長裙的招绔從她肩膀上垂下來。她頭上那頂桅子花編織的花冠,使她具有女神般的豐采。阿里薩在公園里坐了下來,他斷定在那里準(zhǔn)會被她們看到,所以他沒有再偽裝讀書,而是把書本打開,眼睛盯住他朝思暮想的姑娘?伤齾s連一個憐憫的目光都沒有給他。
最初他想,她們在扁桃樹下面讀書是一種偶然的改變,也許是由于家里一直在沒完沒了地修理,后來他才明白,費爾明娜所以在三個月的假期中每天下午的同一個時候都呆在那里,目的是為了使他能夠看到她。這一結(jié)論使他重新鼓起了勇氣。姑娘并沒有對他流露出注意的神情,也沒有作出感興趣或厭惡的表示。但在她冷漠的臉上卻出現(xiàn)了一種與往昔不同的光彩,似乎在鼓勵他堅持下去。一月末的一個下午,姑媽突然把手中的活兒放在椅子上離開了,讓侄女單獨留在鋪滿扁桃樹枯葉的柱廊里。阿里薩不假思索地認為,那是她們商量好了的一種安排,就鼓起勇氣,穿過大街,走到費爾明娜跟前。他離她是那么近,以致能聽到她的呼吸和聞到她身上散發(fā)出的馨香??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就是通過各種芳香來辨認她的。他揚起頭跟她講話,那副果斷的樣子只是在半個世紀(jì)以后才再現(xiàn)過一次,而且也是出于同樣的原因。
"我有個要求,請您接受我的一封信。"他對她說。
費爾明娜感到,他的話語不是她預(yù)料的那種聲音。它口齒清晰,跟他憂郁的行為方式截然不同的自制力。她的目光沒有離開刺繡,回答說:"在沒有得到我父親允許之前,我不能收。"這溫和親切的聲音使阿里薩激動得渾身戰(zhàn)栗,低沉的音色使他終生難忘。他努力讓自己站穩(wěn),馬上又說了一遍:"請收下吧。"他把命令的口氣變成委婉的央求:"這是生死攸關(guān)的大事。"費爾明娜沒有看他,也沒有停下手中的刺繡活,但她的決定卻像打開了一道門縫,足以讓整個世界通過。
"請每天下午都到這里來,"她對他說,"等待著我換椅子的時刻。"
到了下星期一,阿里薩才明白她那句話的含意。那一天,他坐在小公園的長椅上,除了慣常的情景外,他還看到一種變化:當(dāng)姑媽回到房間去時,費爾明娜站起身來,坐上了另一把椅子。于是,阿里薩在大禮服的扣眼里插上一朵山茶花,穿過街道,停在她的面前,說:"這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機緣。"費爾明娜低著頭,用目光掃視四周。在旱季的酷熱中,街上空曠無人,只有風(fēng)卷落葉在地上飄舞。
"把信給我吧。"她說。
阿里薩本來想把那封自己讀得滾瓜爛熟的七十頁長信全部交出去,但最后決定只送出全信的一半,這部分寫得既明確而又在分寸,主要意思是:他將忠貞不貳,永遠愛她。他從大禮服內(nèi)側(cè)的口袋里把信掏出來,放在那個不敢正眼看他的痛苦的刺繡姑娘面前。她看到藍色的信封在他的一只由于害怕而僵直的手中顫抖,便想舉起繡花繃子來接信,因為她不能讓他發(fā)現(xiàn)她的手指也在發(fā)抖。讀書筆記這時出了一件節(jié)外生枝的事:從扁桃樹的枝葉中掉下一攤鳥糞,不偏不倚正好落在繡花繃子上。費爾明娜趕快把繃子藏到椅子后面,以免引起他的注意,她的臉羞得通紅,瞥了他一眼。阿里薩把信拿在手中若無其事地說:"這是幸福的預(yù)兆。"聽了這話,她第一次榮然開顏,流露出感激的神情。她從他手中把信搶了過去,折疊起來,塞到緊身背心里邊。那時,他把插在扣眼上的白山茶花獻了上去。她拒絕了,說:"這是定情花。"她隨即意識到時間已經(jīng)到了,又恢復(fù)了原來的姿勢。
"您現(xiàn)在可以走了,"她說,"沒有得到我的通知請您不要再來。"
母親在兒子向她傾訴前就發(fā)現(xiàn)了他的心事。因為他不言不語,茶飯無心,晚上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成眠。在他等待她的第一封回信期間,焦慮使他的身體狀況更加復(fù)雜化了,他腹瀉,吐綠水,失去了辨別方向的能力,還常常突然昏厥。母親十分驚慌,這些癥狀不象是愛情引起的身體失調(diào),倒象是染上了可怕的霍亂。阿里薩的教父,一個懂得順勢療法的老人??此人從偷偷愛上特蘭西托時起,一直是她的知心人??看到病人的這些癥狀,也感到束手無策,病人的脈搏微弱,呼吸時發(fā)出沙啞的聲音,臉色象垂危的病人似的蒼白,盜汗但并不發(fā)燒,也沒有哪兒感到疼痛。老人詳細向患者本人及其母親詢問了情況,得出的結(jié)論是生了一種和霍亂病的癥狀完全一樣的相思病。老人建議用玉米花水來鎮(zhèn)定神經(jīng),并建議他到外地去散散心,希望通過距離使他得到安慰?筛ヂ鍌惖僦Z?阿里薩的愿望卻恰恰相反:他甘愿享受煎熬。、霍亂時期的愛情讀書筆記摘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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