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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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離開馬坊好多了。我熟悉的那些人，盡管有一大群已經(jīng)回到土里去了，但在土上繼續(xù)活著勞動的人，還是大多數(shù)。而我熟悉的那些牲口，連影子都找不到了，全部消失在村子的記憶里。如果硬要追問，有些細心的人，會指著他們家的一盤并繩，說這是那些牲口的皮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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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一頭牲口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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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它們挺著那么巨大的骨架，在大地上駕車運送過多少東西，拉犁耕種過多少土地，這是誰也說不出來的。等它們被繁重的活路磨到老死后，它們包裹過太多力氣的皮，還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繼續(xù)顯示著牲口一身的柔性和韌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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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在馬坊人的記憶里，都有一根鞭子的陰影。那是用死后的牲口的皮擰成的，是用來抽打活著的牲口的。有一種高角鞭子，是趕大車、碾場的人用的。一根細軟的竹子，系一根細軟的皮繩，稍子是馬的鬃毛。這種鞭子，摔在空中是一串炸響，落在地上起一陣土霧。它在揮鞭人手中爆發(fā)出的力量，常常使牲口細軟的皮毛上，隆起一道血痕。一村人中，有幾個鞭法很好，我們也就常常圍上去，聽他們講述在趕車的路上，或在碾麥的場里，一鞭子揮下去，牲口的耳朵是怎樣被撕裂的。那些撕心裂肺的痛，不會說語的牲口，用自己的皮肉承受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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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那時就有一種感覺：農(nóng)業(yè)絕對不是一首田園牧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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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從大地上要獲得一把糧食，就要付出皮肉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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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苦，既出在人的身上，也出在牲口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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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種牛皮鞭子，很短的，從手里摔出去，也就幾尺遠，剛好能打著犁地的牛的頭。我是用這樣的鞭子，打過村上的幾頭牛的。那是在犁地的時候，由于我喊出的吆喝，不通牛的習慣，牛總是踏不到畔子上，犁出的地歪歪扭扭，被背著手走過來的隊長彥英罵了幾句。我心里很窩火，就用手里的牛皮鞭子，狠勁地抽打著那頭黃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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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牛不會出聲罵我，牛轉(zhuǎn)過頭來看我。我突然發(fā)現(xiàn)，牛的眼窩里是噙滿淚水的。在這以前，我只知道人的眼窩里，常常會流出淚水，壓根就沒想過，這些從心底里涌出的東西，牛也像人一樣擁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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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時忍受著許多委屈。想到這些，我一摸自己睜著的眼，里面全是淚水。我想那頭牛的淚水，就是我的淚水，我不敢在白天的勞動中流，只能在一個人的夜晚里，這樣悄悄地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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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由自身知道，有淚水的牲口，是有悲傷的牲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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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此在勞動的前后或間隙，都要在牲口的眼睛上摸一摸，讓它的長流不止的淚水，能浸潤一下我的手心。因為在夜晚，我知道白己無處抓摸的手心里，還有我白天摸
到的，牲口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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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想這些有淚水的牲口，哪來那么大的力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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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清楚地記得，村里那高大的脬子牛如何把深陷泥地的裝滿一車玉米的大車吃力挪動的。在它的嘴唇前，有一個金黃色的玉米棒子在晃動。擠在激動的人群中，盯著這頭有淚的牲口的眼睛，我想為了生存，一頭牛和一個人是一樣的，生命中的高貴和屈辱，是同時存在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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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頭牛后來是怎么死的？死時一村人怎么用土埋葬它的？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它面對金黃色的玉米棒子，眼里也是有淚水的�，F(xiàn)在，我最想知道的，就是這些有淚水的牲口，身上怎么有那么大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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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到了它們的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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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屬于田園的胃。這是屬于農(nóng)業(yè)的胃。這是屬于鄉(xiāng)村的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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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胃，在一頭牲口的身體里，為了聚集勞動所需要的力量，日夜不停地蠕動著。這樣的胃里，裝著一座山的顏色，裝著一座山的力量。而你真正看清它，就是一把青草。這樣的胃是疼痛的，因為我看過，村上人從一頭牛的胃里，用吸鐵石吸出了那么多的鐵絲和鐵釘。那時，我覺得自己的胃也很痛，我知道有淚水的牲口，也是為自己的胃，而無言地流著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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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在詩里寫到：“而活在一地的青草里／我在馬坊的原野上／看見的牲口，沒一匹不拉著木犁或樓耙／深入土地的心臟，把一身骨架／山一樣聳立起來。不要說青草在野／也不要說青草貧賤，在牲口毛色／發(fā)亮的身上，我看見鄉(xiāng)村／正一寸一寸地生長。”事實上，我們和一頭牲口，和一株莊稼，和一棵草木一樣，都在鄉(xiāng)村里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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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要記住，我們更和有淚水的牲口一樣，也是在自己的眼里，噙滿了淚水，在鄉(xiāng)村里生長的。
（節(jié)選自《第五屆老舍散文獎獲獎作品》，有刪改）
本文來自：逍遙右腦記憶 http://m.yy-art.cn/chuzhong/362190.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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